程锐沉默地看着姜彻,忽想起母亲说父亲酗酒的原因,点了点头。
林柏月收拾了客厅,要他们别再喝,少了姜彻,另两个也没兴致,围在火炉边看电视。李望剥了两个白果,扯扯程锐衣服,说:“哥哥吃。”
程锐说谢谢,拿了一个,吃起来有些发苦。
大人们聊天,他也不说话,和李望并肩坐着,给他烤白果。林柏月问他最近怎样,期末考试如何,说到一半,想起来还有不少水果,忙给他拿。程锐说不用了,又说谢谢,始终有些萎靡。
毛子和李成庆说到店里的事,现在市面上有了VCD,录像带过时了,他打算卖碟,又说到姜彻的放映机,以后活越来越少,不知道他怎么打算。
“姜叔干了一辈子,最后什么都没有,他那时候村里还看电影。到了姜块儿这儿,也就台破机器。”毛子说。
李成庆抽口烟,才慢慢道:“赖好是老爷子遗物,他自己过,能凑合。”
毛子皱眉,又说:“我看就是守着那些,才一直没女人要——嫂子,你认识什么小姑娘不?也给姜块儿介绍个呗。”
林柏月瞪他一眼,说:“你当我没找过?他自己那副德行,人家那个姑娘肯跟他谈。”
李成庆笑笑,看着妻子说:“他自己都不急,你们慌什么?阿彻是个死心眼,他自己的事,咱们不用管。”
林柏月低着头剥桔子,剥好了掰开,李望和程锐一人一半,说:“谁知道他整天想些什么。毛子你不是刚交了个女朋友吗?她有合适的没?”
毛子说:“你当灵灵是老鸨啊!手里还有合适的没。”
“当着孩子面,你注意点。”
毛子看看沉默的程锐,转口道:“矮瓜,毛哥要把一批录像带收了,晚上你过去挑挑,想看什么都带回去。”
程锐说好,又看向里屋,姜彻还在睡。毛子捏他脸,笑话他像个女孩子,个子小,还整天文文静静的,得学点男生样子。
程锐避开他手,又问录像带和VCD,心想不知道姜彻会不会买一个。
晚上在李成庆家吃饭,姜彻酒醒了,动作还有些迟缓,全然不记得喝醉时的行为,饭桌上逗李望吃辣椒,被林柏月拦下来时哈哈大笑。
等到离开,已近九点钟。
下过雪的夜晚天空没有那么黑,不需要灯。程锐低头踩着积雪走路,咯吱咯吱的声音很响。姜彻和毛子说话,脸前是氤氲的雾气。
姜彻头晕,要先回去睡觉,让他跟毛子去拿录像带。
等姜彻走了,毛子才一把揽过程锐,神神叨叨地说:“听姜块儿说你小子昨天厉害啊!我觉得该他,那女的我看一眼就烦,哈哈真想看姜块当时表情。”
程锐刷的红了脸,没说话。
毛子拍拍他的头,乐呵呵地说:“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跟庆哥交流了一下午的育儿经,俩人就他妈差抱头痛哭了,啧啧,小孩子就是麻烦。”
程锐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挪开,说:“不要拿我和李望比。”
“是是,你都是大人了!”毛子摆着大人的架子笑,调侃他,“说起来,你真得学点男生样子,我跟你这时候,什么没见过?”
说话间已经到了店里,毛子刷拉一声,拉开卷帘门,那声音在街道上响得吓人。程锐跟着他进去,见他从柜台底下拿出两盒带子,塞他手里说:“姜块还真拿自己当爸,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给你看。别理他,不看这些,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带把!”
他虽然没醉,也是满身酒气,程锐嫌恶地避开,心想喝了酒的人一个比一个话唠。
“别害羞嘛,矮瓜,”毛子打了个酒嗝,眯起眼睛说,“你都十四了吧?十三?换到过去都娶三房姨太太了。有的东西总要看看。”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噼里啪啦地说,程锐头都大了,只想走,也不挑,抱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带子回去。
姜彻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鞋子都没有来得及脱。程锐推推他,这人睡得太沉,哼了两声就往里头挪一挪,蜷起来继续睡。
程锐帮着他脱了鞋子,衣服弄不下来,只能作罢,把被子摊开盖好。不容易弄完了,才想起来床上这一堆录像带。程锐低头想捡一张看,偏偏封面一个比一个不堪——倒不全是那种的,但眼睛却管不住,虽觉恶心,却总要往上面瞟。
末了,他把带子信手一堆,钻进被窝里拉灯睡觉。
姜彻身上还带着酒气,和邵为均的一样,又好像不一样。程锐听到他重重的呼吸,近在耳畔。
屋里很黑,窗外也没有声音。
明明看不见,但那些东西的存在感却愈发分明起来,就在眼前似的。扰得程锐面红耳赤。翻来覆去睡不着,蒙在被子里不知道隔了多久,少年一挺身坐起来,太热。
想要下来走走,刚刚伸出脚,就踢到了那堆录像带。凉凉的。
偏过头看姜彻睡得沉,程锐咬咬牙,下床随手拿了一张,开电视,把声音调到最小,坐回床上。
没敢开灯,屏幕的光一闪一灭,映在他脸上。
他看着屏幕里纠缠的人影,脸色苍白,胃里搅动起来。镜头移到两人因兴奋而扭曲的脸部,程锐终究没有忍住,慌忙向外跑,刚推开门,就吐了出来。
他捂着肚子蹲下,神态狼狈。
姜彻还在睡,呼吸沉重。
程锐不容易收拾好了,精疲力竭,将那些带子一股脑扔进垃圾桶,爬上床躺下。姜彻下意识往里挪了挪,抬胳膊给他盖被子。
黑暗里,程锐转身看他,弯起身体,头顶着他胸口,才觉得发烫的皮肤慢慢凉下来。
寒假里姜彻一直没有工作,在屋里吃了就睡,时不时跑去找毛子庆哥喝酒。程锐倒有一多半时间都泡在他这里,坐在地板上看录像带——毛子问他之前的感想,他没说话,倒留心挑些能看的了。不管是怎样的电影,捡起来就有耐心看下去。冬季里天短,往往一部电影看完,一抬眼外头就黑了。
程湘婷初五就开了店,姜彻又总是在睡觉,不管是哪个屋子里,都很安静。看完一部无聊的鬼片,程锐揉着脑袋站起来,拉开灯,姜彻前夜里喝醉了,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要不要吃饭?”
姜彻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哼了一声。
他这些天情绪一直不高,不喝酒还好,喝醉了就睡,不怎么说话。程锐忍不住推推他,继续问:“你想吃什么?”
姜彻往被窝里钻了钻,露出一小片头发,没有作声。
“我去买碗面,回来的时候要吃。”
结果是第二天再来,床边椅子上的碗里,面条已经凝成了一块。
程锐看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也不吭声,捡了没看过的录像带放进机器里,坐在地上开始看。刻意调大了声音。香港的武侠片,程锐很喜欢,因为那个导演的名字和姜彻很像。
神采飞扬的白衣少侠经过磨难之后,迅速成长,最终手刃仇敌。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有着一样的套路。影片推进到高潮,程锐看着他杀敌后脸上溅满的鲜血,心里却莫名的委屈,空荡荡的。
如果生活也能和电影一样就好了。有明确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即使现在正处于困顿之中,也总会走向光明的尾巴。最差也不会是不断地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地沉默。
片尾曲结束的时候,程锐突然听到姜彻的声音:“程锐。”
程锐转过头,看到他趴在床边,脸色发白。
“给我拿个盆儿,快……唔……”姜彻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捂住嘴。脸盆还没放稳,姜彻便吐了。脏东西溅到了程锐衣服上。
发酸的味道猛冲到鼻尖,程锐变了脸色,连连拍着他背,胃里也是一阵搅动。
“操,你哥要喝死了……”按着程锐的肩膀,姜彻话还没说完,就又是一阵恶心。
程锐别过脸,想要屏住呼吸,肩膀却给他按得生疼。
一边咳嗽一边吐,到最后只能干吐着酸水,胃部的痉挛还是没有停止。姜彻憋红了脸,嘴里身上都是臭的,最后疲倦地趴在床边喘气。程锐拿了湿毛巾给他,端着脸盆到楼下扔掉。再回来,姜彻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程锐搀他坐起来,语气有些僵硬地说:“还好吗?”
“嗯……那个,”姜彻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想揉揉他的头发,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咳嗽着说,“你今天住这儿?”
“回家也行。”
姜彻顿了顿,笑着问:“还有什么东西能看?毛子说你快把他那里搬空了。”
程锐不置可否,拿了卷带子放,又坐回地上。
“过来看吧,凉。”
“嗯。”
程锐钻进被窝,嗅到还没有散尽的味道,微微皱了皱鼻子。
“明天去洗个澡,把被褥也给拆洗了。”姜彻低声说,“房租还没交。一开春还有活。对了,你今年还放风筝不?”
程锐盯着电视屏幕,点了点头。
“那咱们一道去。”
程锐扭头看着他。这几天他瘦得厉害,眼窝深深陷下去,整个人都带着疲态。嘴唇上一层干裂的皮。程锐收回视线,说了声好,两个人就再没有说话了。
晚上睡在一起,程锐有些焦躁,徒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一屋子的黑,听着姜彻浅浅的呼吸,忍不住问:“人死了以后是怎么样的?”
隔了一会儿,姜彻说:“谁知道。”
“会不会回来?”
“说不定。”
“可是你那么想他。”
姜彻轻轻抱着他,手掌无意识地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小孩子,说:“也没有多想。”
程锐把脸埋在他胸口,没说话。
姜彻闭上眼睛,又想了想说:“姜叔就跟我爸一样。要不是他,我指不定在哪儿混呢。”
之前说这些,他都是醉的,眼下清醒了,也乱七八糟的没什么逻辑。他絮絮叨叨地说,程锐静静地听,什么小时候偷拿他家的包子吃被拽住了,什么头一次放电影的时候差点把幕布扯烂,什么过年跟着他一块儿包饺子,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沉默了。
末了,姜彻拍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