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锐继续看向那些花哨的饰品,为难道:“我不太会挑,粉色的是不是太俗?”
章净忙说:“阿姨要用的话,朴素一点比较好吧?”
程锐说是,又挑了淡蓝色的发卡,问怎样。
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看过来,章净笑笑,说:“这种只能装饰用,扎不了多少头发的。”
程锐将发卡放好,又看了许久,想拿一只黑色的橡皮圈,伸出手又收回来放进兜里,淡淡地说:“算了。”
“怎么了?”
“没事。”程锐说完,便离开了。
他将车骑得飞快,因为各种各样细微又敏感的情绪而混乱不堪。
没有买到礼物,他只好在吃饭的时候,语气僵硬地说了“生日快乐”。程湘婷笑笑,说:“又不是因为这个,人一老就不想过生日。妈妈一直很忙,很多时候忽略了你,你不要怪我。”
程锐说怎么会。
程湘婷又说:“锐锐,你是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妈做人一直很失败,没有遇到好男人,事业上也不成功,好多次觉得活着没意思,但一想到还有你,就觉得什么都不怕了。”
程锐不敢看她,说:“说这些干嘛。”
程湘婷伸手摸摸他的脸,笑道:“已经这么大了。你不知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她在怀里比划着,“我生完你,一点劲儿都没有,你爸不会抱你,你老是哭。我让护士帮忙给抱到我身边,就这么一点,一挨着我就不哭了,哪想到一下子就这么大了。”
程锐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听。
“你小时候还爱说话,挺粘人,现在真是大了。说起来,你大概不记得了,你那时候还没一岁,躺在小车里睡觉,我去上班,你爸在家里看你。他一边玩游戏,一边抽烟,烟灰掉到你褥子上,冒了火,要不是你大声哭,他还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这样母子相对聊天的时候,程湘婷不停说着他小时候的事。笑容里总带了伤感。
程锐静静听着,不时应答两句,看到她眼角的皱纹,不禁生出一丝怜悯来。
兴致很好,程湘婷喝了些酒,回去路上不停和程锐说话,说着说着忽流下泪来。
程锐想到那篇课文,看到母亲微醺时的眼泪,一时默然。
夜里程湘婷又拉着他的手说了会儿话,才去睡觉。程锐没有睡意,开了灯坐在客厅写作业——他那张学习桌搬到了姜彻家,只好趴在矮茶几上。沙发便觉得高,弯下身很不舒服。
屋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在纸面上簌簌作响。
过了十一点,他才收好书包,关上灯去睡觉。刚转过身,室外走廊的应急灯忽亮了,他看见窗户上映了个漆黑的人影。
程锐一惊,站在黑暗里,身体僵了半边。
确实是个瘦高的人影,一动不动的,倚在窗前。
程锐缓了口气,轻步走过去。
应急灯灭了,看不清楚,他只好又站定,忐忑不安。
窗外传来一阵轻咳,灯复亮起,那人影抬手敲了敲窗子。
程锐愣住,听到那人沙哑的声音:“程湘婷,湘婷,湘婷……”
血液几乎冻住了。
“你开门,开门,今天是生日,生日嘛,我给你带了礼物,快来,湘婷,开门。”对方小声说,不时停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又很快继续说下去,翻来覆去总是一样的内容。
琐碎的声音在黑夜里如同敲打窗户的那根手指,嗒嗒,嗒嗒,在黑夜里分外清晰。
程锐站在客厅里,咬紧了牙。
他又听到屋里母亲起身的声音,她一边向客厅走,一边低声骂道:“你怎么又来了?锐锐在睡觉,你快走吧,我们已经——”她的声音断了,呆呆望着客厅里的程锐。
窗外的人没有听到她说话,仍是不停叩窗户,嘴里嘟嘟囔囔的。
母子二人沉默许久,程锐开口问:“他一直这样?”他总是住在姜彻家,即使姜彻不在,也觉得那张床比家里的舒服。
从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母亲独自在家的时候。
他声音发抖,程湘婷不禁担心,上前拉住他说:“没事的,他敲一会儿就回去了,只是喝醉了,不开门就没事,快睡吧。”
一整天郁结的心情在这时候想要爆炸了,程锐胸口起伏,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锐锐?”
程湘婷按着他的手,似乎怕他有什么动作。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无法克制。程锐咬牙,甩开她,大步走去一把拉开门。
半倚在窗上的人迟钝地转过头来,看见他便笑了,一手扶着脑袋,醉醺醺地说:“还是好儿子,给爸开门,来……”
他话没说完,程锐一拳砸了上去。
程湘婷大惊失色,待她缓过气来,程锐已经揪起邵为均的衣领,按着他的头往窗上撞了。她忙上去拉,哭喊着要他停下。
原本以为那一拳就可以发泄掉所有的不满。
但是在看到他被打裂的眼角时,身体里忽然升腾起一丝不可言说的快感,血液沸腾而兴奋。
程锐无法控制地向他挥动拳头,因为想挣开母亲的拉扯而更加用力。邵为均喝醉了,想要反抗时已经被按倒在地。
程锐居高临下看着地上呻乬吟的父亲,大口喘气。
程湘婷在背后抱紧他,哭着要他住手。
程锐抬手想掰开她的胳膊,才发现手指受了伤。程湘婷忙问他怎样,要拉他到屋里上药,又听见邵为均晕晕乎乎地骂了什么话。
邵为均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住程锐的腿,想要爬起来。
儿时的恐惧感从被他触碰的皮肤开始,即刻蔓延至全身。
如果父亲站了起来,那么倒下的人一定会是妈妈和自己。
程锐咬牙,拉上程湘婷向屋里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挣开她,抓起一只凳子复又出去,迎面撞上已经站起的邵为均。
邵为均见是他,扬手便要打过来。
程锐没有躲,一凳子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他听到母亲一声尖叫,看着父亲昏倒过去,血沿着他的鼻梁向下蜿蜒。
安全了。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程锐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和眼泪,手指上的血蹭到了脸上。他做完这个动作,身体一软,跪了下来。
程湘婷呆若木鸡地站在儿子身后,扶着门框勉强站稳。她愣了两秒,才匆忙扑到邵为均身边,颤颤巍巍地抱起他的头,将手指凑到鼻尖。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做,凄惶地看向程锐。
程锐漆黑的眼睛大大睁着,茫然地望着她。
程湘婷看着他,感到指缝间滑腻的血液,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命令道:“到姜彻那里去,快去。”
程锐不解。
程湘婷环顾四处,因为争吵已是家常便饭,邻居们也不以为意,没有惊动他们,她深吸口气,快速说:“到姜彻那里,让他给你把手包好。别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这两天一直在他那里。”
程锐一愣,嗫嚅半晌方道:“我,我把他,他……”
程湘婷对他笑笑,安抚道:“没事,不会有事的,他只是昏过去了。你快点走,我去找房东,让他把你爸送到医院,动作快点就没关系。”
程锐看看地上的男人,仍在犹豫。
“你快走!非让别人以为是儿子把当爸的打到住院吗!”程湘婷骂道,见他不动,放下邵为均,一把将程锐拉起,向楼下跑。程锐在他身后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院里,程湘婷将他推出去,转身便去敲房东的门。
程锐在外头听到房东说话,呆站了一会儿,向姜彻家走去。
不需要想,便可以走到那间院子。两棵光秃秃的无花果树已经好多年不结果了。房东太太洗好的床单挂在绳子上,水滴在地面上汇成一片,月色下澄亮如镜。
程锐在姜彻楼下站了好久,转身往回走。
自家的院里灯火通明。程锐不敢回去,躲在墙角,看到房东家的车载着母亲和邵为均呼啸而去,等人声渐息才走进院子,推出自行车,向城东骑去。
一直走一直走,快离开这个地方吧。
想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
☆、崩断的弦
我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谁都行,就不愿做我自己。——《玛丽和马克思》
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有一米多高的白色瓷砖,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暗淡,沾染了各样污渍。手指沿着瓷砖边缘划过,指尖可以嗅到消毒水的味道。眼前是一路延伸的灰色地板,在最尽头的窗户处会成阳光里模糊的点,分明是阴暗的长廊,那个光点却挥之不去,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它在眼睑上跳动。
程锐并不喜欢医院。所以他只是走到病房门口。隔着玻璃窗看到床前静静站着的母亲。她身边是二伯,手插在衣兜里,默然看向病床。程锐看不到床上的人,也不进去,站了一会儿,要走,听到身后冯英的声音:“小锐?”
程锐回头。冯英穿了白色的护士服,鬓边有几缕长发,手里端着治疗盘。她站在那个光点里。姜彻叫程锐小锐,她也跟着叫。她问:“屋里是你的亲戚?”
程锐下意识便说不是,转身就走。
医院里楼道有些窄,上上下下都是面容憔悴的病人,高高举着输液瓶,步伐迟钝。程锐侧身避让,身体蹭到贴有白瓷砖的墙面,迅速挪开。他的自行车停在医院门口,还带有初秋清晨的湿气。程锐仰头看了眼住院部的窗子,骑车往学校走。到了校门口,才意识到没有带书包,回去取也来不及,只好进去。
他并不知道晚上骑车到了多远,熬过了最困最冷的午夜,这时候只是脑袋沉得厉害,却怎样都睡不着了。又没有书,不想呆坐着,便趴在课桌上。
章净看看他,问:“你不舒服吗?”
程锐没说话,合上眼看到一处亮闪闪的光斑。他一坐下,身上的冷气就传了过去,让章净担心,却不敢再问了。她觉得分手后程锐就像变了一个人,先前还是腼腆的沉默,这学期却有些阴沉,便有些怕他。
头疼欲裂,好在老师讲课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