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知道,又都装作不知道。
五一假期,程锐在姜彻家玩了一天的游戏。两人坐在地板上,玩魂斗罗和蝙蝠侠,通关时已近八点。地上散落着几个啤酒罐,薯片吃了一半,姜彻玩得激动时一脚踢翻了烟灰缸,满地狼藉,程锐起身收拾,又问他晚饭吃什么。姜彻伸个懒腰,说:“这么晚了,煮面吧?我去。”程锐说好,他便踩着拖鞋,脚步拖沓地去阳台煮面,又吆喝道:“能吃几个蛋?”
程锐正在扫地,高声回答:“一个就好。”
“正长个子,吃这么少。”姜彻喃喃道,随手多打了一个鸡蛋。
程锐收拾好,倒了垃圾,到他身边倚墙站着,两人一起看着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游戏里哪个地方应该怎样玩。
河面上的凉风习习吹来。头顶是一盏昏黄的灯泡,灯光摇曳着笼在身上。锅里的水咕嘟嘟响着,姜彻不时拿筷子拨拨面。
他们两个吃,姜彻也不讲究,直接就着汤勺尝了口汤,咂咂舌头,将勺子递到程锐嘴边:“有点甜,你尝尝?”
“还好,太咸了对身体不好。”
“那就差不多了,拿碗过来。”
程锐给他端碗,看着他盛饭的样子,忽然说:“真好。”
“好什么?”姜彻把盛好的给他,接过另一只碗,“就是加了俩鸡蛋,这就好了?”
程锐笑笑,低头吃面,说:“又不是说面条。”
“那说什么?——就坐这儿吧?把那张凳子拉过来。”
“嗯。”程锐到屋里搬了两只凳子,和他相对而坐。凳子太矮,两人坐下时都有些憋屈,姜彻撸起裤脚,伸直了腿,仰头看看天,说:“这么多星星,明天该热了。”
“晴天多好。我们去爬山吧?”
“爬山?你不用写作业?”
“待会儿写,不多。”
“带过来了?”
“嗯。”
姜彻把碗里的火腿肠夹给他,随口说:“那今天住这儿?”
“嗯,跟我妈说过了。”
“你妈最近怎么样?”
“还行。医生说是个女孩,”程锐顿了顿,搅搅碗里的面,语调平静,“徐叔叔他妈想要打掉,叔叔不同意,说对我妈身体不好,这几天正在闹。”
“我操!都什么年代了,你妈心里不好受吧?你在家安慰安慰她。”
程锐点头,又说:“她晚上会哭,有叔叔照顾。在我面前都不说的。”
姜彻看着他,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就不会主动问问她?”
程锐说好,过了半晌,低声道:“他们是一家人,我没什么立场。”
姜彻一愣,说:“瞎想什么呢,你妈心里,你多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
程锐咬咬筷头,垂下眼睛:“以后有了妹妹,他们就是一家三口了。其实挺好的,反正我本来就是多的那个。”
姜彻无法安慰,只好揉揉他头发,问:“再盛一碗?”
“我自己来,”程锐起身盛饭,淡淡地说,“我没事,挺好的。”
程湘婷怀了孕,徐正秋到底不是亲生父亲,那头的亲戚和程锐也不熟悉,落在程锐身上的关注自然少了。程锐常常在屋里一天都不和家人说上一句话。如果告诉姜彻,他会很担心,但对程锐来说,倒是乐得轻松。不需要应付太多眼泪的母亲,也没有了可怕的父亲,现在的家庭已经好很多了。
他不在意,姜彻也只得笑笑说:“没事就好。”
夜里姜彻下楼帮魏宁招呼客人,闹到一点钟才上来。程锐已经睡了,姜彻轻手轻脚地收拾好,拉开被子躺下,刚碰到枕头,程锐便缠上来抱住了他,额头蹭在肩膀上。
姜彻倦得睁不开眼,嘀咕道:“马上天就热了,还这么睡。”
程锐迷糊中应了一声,又凑近,嘴唇碰碰他的脸。
那是近来少年要求的“晚安吻”。
姜彻一开始还浑身僵硬,强忍着不去推开他,后来也渐渐习惯,毕竟只是轻轻一碰。不需要太深和太久,只要愿意接纳,于程锐已是极大的满足。
然而拥抱也好,亲昵也好,都像一只动作微小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执着不懈地啄着本就脆弱的蛋壳,期待着缝隙裂开,阳光泄入的那一刻。程锐心平气和,耐心的等待着。
姜彻在沉入睡眠之前,嗅到程锐的呼吸,危机感一闪而过:这样下去,早晚会彻底栽掉。
糟糕。
一切都平平缓缓,相安无事。
期末临近,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重点,黑板上的粉笔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看得久了,视野里便是白茫茫一片。程锐坐在教室里,漫不经心地听着老师滔滔不绝的重复。窗外白天是聒噪的蝉鸣,晚自习则是蝈蝈鸣叫得此起彼伏。
又是一年的夏天。
程锐想不起是哪一年,同样燥热的夏天里,他发觉了自己异样的情感,在胸腔中嘶鸣碰撞,躁动不安。偷偷摸摸的亲吻,悲伤又强烈的感情,自卑和骄傲,放弃和执着,都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和姜彻平和坦然地相处,甚至相拥而眠呢?
夏天总是纠缠着黏稠的热气,粘着了时间,万物都停滞不前,所有的感官都迟钝起来。程锐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什么都想不起了。
似乎生来如此,理所应当。
比方每周一次的见面,做饭,聊天,拥抱和晚安吻。有时候会半夜翻墙出去,在阒静的街道上一路狂奔,跑到酒吧里,摸出钥匙开门,带着夏日清凉的风钻进姜彻的毯子,那人习惯性地挪开位置,摸摸他头发就又昏昏睡去。
爬山时和魏宁一起,三人一路上插科打诨漫无边际地聊天,说到兴起处唾沫横飞,生气了就一脚踹出去,绝不心软。野炊烧坏了刘海,姜彻指着他捧腹大笑,眼角浸出亮晶晶的泪。
他趴在姜彻的桌子上写卷子,和他并肩躺在床上看电影,天气太热便光着膀子坐在地板上打游戏,偶尔抽上两支,烟雾被风扇吹散又聚拢。傍晚端着碗不顾形象地坐在阳台上吃饭,不喜欢的菜就直接扔到对方碗里。
姜彻还教他开车,笑着说他小时候学自行车,也是这样一张认真又不服输的脸。他心血来潮,凑上去飞快地亲了亲他的嘴角,说明明已经长大了。
却在意识到姜彻并不排斥那个吻的时候,迅速红了耳根,抓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抖。
算是恋爱吗?
不知道老师擦了第几次黑板,程锐仰头看着上头白茫茫的一片,知道并没有答案。
好在答案并不重要。
虽然复习期间怨声载道,两天的考试里没有作业,又即将放假,倒是轻松很多。为了让学生休息好,熄灯提前,反令大家更是兴奋,睡不着便信马由缰地胡侃。男生们年纪不大,想的事也都差不多,说着说着就扯到乱七八糟的事上去。程锐话少,看着天花板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上两句,更多时候沉默着想事情。
这天莫名其妙地,话题就绕到了自己身上。
上铺的男生踢踢床板,笑得图谋不轨:“喂,你不是每周都回去看女朋友吗,什么时候给我们见见?”
程锐很快答道:“那是骗你们的。”
“扯淡,一放学就跑,我去找你玩还说没时间,别跟我说你都在学习啊。”
“就是,快说。”
他不知道姜彻算不算女朋友,又不能说,只得含糊其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总归是有这么个人吧。”
“就是就是,”对面的男生笑他,继续说,“咱班女生私底下还觉得你有型,不爱说话,要多酷有多酷,还有人想追你呢,这下可算了,名草有主。”
寝室里一阵嬉闹,催着程锐快说。
程锐枕着胳膊,想了想说:“真不是女朋友。我喜欢他,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想。”
屋里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笑他:“搞半天是单相思?”
“屁!每周都见面,你暗恋的女生跟你这样?”
“这叫暧昧,段数高的女生才玩得起。程锐,你不是被耍了吧?”
“唉唉,别打岔,程锐,快说,长什么样?好看不?”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懂不懂!你们亲过没?”
程锐曲起腿,回想着姜彻的模样,说:“个子挺高,有点瘦,不难看。我觉得挺好。”
“谁听这个!亲过没亲过没?什么感觉?”
“我操,你就只关心点儿这!”
“嘘——程锐快说!”
程锐闭上眼睛,想着那些“晚安吻”,在黑暗里笑起来,说:“只是碰碰脸。他不喜欢我亲他。不过也不躲。”
魏宁说要让姜彻习惯他,作为恋人而不是弟弟,亲吻和拥抱也许是最好的方式,要提醒姜彻他承诺过的事。程锐想了许久,才厚着脸皮提出晚安吻的建议,姜彻纠结了两天,才摆出视死如归的模样,说可以试试。程锐回想着那时姜彻绷紧的嘴唇,又想到学车那次偷袭,姜彻淡然接受的表情,不禁微微笑起来。
也许程锐把这隐秘的快乐在说话间无意中流露了出来,寝室里一片安静。半晌,有个男生咽了口唾沫,开口道:“程锐,没发现你说话挺浪啊。”
程锐一愣,屋里的对话已经越来越不靠谱,转向了另外的话题。上铺蹑手蹑脚地扒在床头,伸长脖子问:“喂,你不是说不是女朋友吗?这都亲上了。你抱过她没?是不是又软又甜?”
程锐踢踢床板,回道:“睡觉。”
“睡不着啊,想想我下铺都有老婆了,我连女生手都没碰过,真是太他妈衰了。”
“谁说你没碰过啊?上次班主任抓着你手直接从教室后头拽到办公室吧?”
“哈哈就是!”
屋里又热闹起来,直到值班老师忍无可忍敲了门,才逐渐安静。
秋季学期要调整宿舍。末考结束那天,学生们都回寝室收拾东西,程锐打包到一半,听同学说有人找。他以为是姜彻,之前告诉过他东西不多,不用来,一出去,却见是徐正秋。
男人说来帮他搬东西,又说程湘婷要休息,不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