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是这样乖巧的少年让金田任觉得害怕,他害怕少年一直这样单纯下去,单纯得他根本无法放任对方独自生活。他废掉了他的右脚,导致他右手瘫痪,让他满身伤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直接摧毁了他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照料,少年可能连一天都活不下去——然而这样堪称相依为命的生活,并不是男人原本想要的,也不会是少年追求的。
金田任低下头,黑色的瞳孔深处渐渐蔓延起悲痛,然而这悲痛并未浮现在面容上,所以在少年眼中,男人仍是一副冰冷且可靠的模样。
少年用左手拽拽男人的袖子,“我们还是回去吧。”
深邃的黑色瞳孔闪了一下,男人突然笑起来,他用近乎哄小孩子的语气哄着少年,“没关系。你想玩什么?”
少年的眼睛骤然瞪大,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瞥了眼男人,看到男人宠溺的表情后才鼓起勇气,怯生生环视四周,目光在略过形形色色的玩具和各种各样的大型游乐设施后,突然顿住,些微惊喜,“那个。我想玩那个。”
金田任的目光顺着少年所指望了过去,笑容突然扭曲一下,声音都不自觉压低,“旋转木马?”
男人压低的声音无端染上危险的气息,少年的身子缩了缩,将头埋进男人的胸膛,“不。我们还是回家吧。”
许久,少年都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只觉得头侧的胸膛突然震颤了一下。金田任种种叹口气,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走向旋转木马入口。
因为所在的城市地区偏僻,所以游乐场是和公园合二为一的。公园前面是各种树林和动植物,后方则是游乐场,游乐设施也不多,而且也不见得漂亮,就连旋转木马也外形简陋,一眼就能看出有的木马油漆剥落,露出里面泛白的材料。
平日来这里的客人不多,只有到双休日的时候人流才会拥挤起来,所以此时旋转木马上仍是空的,附近只有海盗船和卖冷饮的地方有些人影。
金田任走到售票处,却听见售票员说一个人不能开,要他等一等。
少年恬静地窝在男人怀里,听此没有露出任何失落表情,只是又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努力勾了勾嘴角,露出笑容,残损的嘴唇里吐出低语:“哥哥,我们回家吧。”
男人一下子语塞。他突然转个身,像从远处路过,类似情侣的男女走过去,挡在对方面前,“朋友,能打扰一下吗?”
突兀的开场让对面的两人愣住。女生没有说话,只是拽住男生的手,而男生则礼貌地笑了笑,暗中回握住对方:“什么事情?”
“这是我弟弟,他想要玩旋转木马,但售票员说一个人不能开,你们能不能帮个忙?”男人的目光在旋转木马和情侣间徘徊,“钱当然是我付,你们只要充个数就行。拜托了。”
太过认真的嘱托让对面的情侣不好意思拒绝,那个女生笑了笑,跟男友对望一眼,说了声“可以”。
然后男人就又去售票处买了三张票。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售票员古怪地看了男人一眼,最终只是叹口气,“虽然人少,但看在你这么用心的份上就开一次。”
男人听到这话立即笑了起来,灿烂而朝气的笑容太过耀眼,让怀中的少年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男人冷酷的下巴。
男人低下头,轻问,“怎么了?”
少年没说话,将头窝在对方的胸前。直到男人抱着他走到木马旁,少年才轻轻开口,“哥哥,你会陪我吗?”
金田任没听明白,直到少年又轻轻问一次才理解对方的意思,面瘫的脸上泛出温暖的笑意,回答:“会。”
然后男人就陪少年一起坐上了木马。他们选的是匹红色的马,马鞍是亮黄色,白色的马颈套上着黑色的马缰,马身保持跳跃的姿态,彷如飞翔,整匹马看起来明亮又帅气。
少年无力地靠在男人怀里,而男人则是些微前倾地保持身形。他的手穿过少年的腰,拥抱的样子一如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姿势,只除了前面的人是个少年,而且是个满身伤痛,表情冷漠而恹恹的少年。
那装脸上没有笑意,什么都没有。黑白分明的双眼因为过分明晰而显出诡异的冷酷。
没有灯光,没有星星,也没有烂漫而温柔的黑夜作为背景,此时只是蓝得发白的天空。在幼稚得一塌糊涂的背景音乐下,坐在马上,面容冷漠的少年突然微微向后靠了靠身子,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角流下一滴几不可见的泪水,很快就飞到空中,消失无踪。
左脚再次踩在地面上时,少年觉得神思恍惚,飞翔的感觉还没有停止,让他在下木马时晕眩一下,然而一个胸膛很快就温柔地靠了过来,将他抱在怀中。
男人先下了木马,站稳身形后将少年打横抱在怀里,他低头问闭上眼睛的少年,语气过分温柔:“还想玩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闭上的眼睛轻轻颤了会才缓缓睁开,他有气无力地开口,“头晕,想回家。”
金田任没有说话,替对方整理好衣领后走出了公园,他拦了一辆车,抱着少年坐到后面,说出了家庭住址。
作者有话要说:
☆、T(一)
(T)20(一)
我现在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不可以,而是不能。 ——题记
在车上,少年的左手突然疼痛起来。并非是短暂的疼痛,而是持续性极长的阵痛,这种疼痛太过强烈而漫长,让少年在最初的忍耐,小声抽泣后终于开始失声痛哭。
很疼。难以忍受的疼。如果不是真切地感受过这疼痛,少年永远不知道疼痛原来可以这样强烈,强烈而漫长。
少年的哭泣很快让男人无措起来,就连司机都有些紧张,一边开车一边急促地说,“需要上医院吗?”
“不需要。”金田任回答,他将少年抱在怀里,同时小心地不让对方的右脚碰触任何地方,一边拍少年的脊背安慰对方,一边向转过头来,盯着少年的司机吼道,“好好开车。”
尽管被粗鲁地对待,但司机仍是放不下心,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那个少年的惨象,仍有些淤青的脸此时扭曲在一起,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全是汗水,痛成这样都不送去医院,也不知道对方的家人怎么狠得下心?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司机又问一句。
“不需要!”这一句几乎是咆哮出来的。金田任觉得太阳穴抽搐地疼,少年死死拽住他的袖子,没有指甲的手指因为用力而产生褶皱,泛出血一样的颜色。看到这一幕,男人迅速将大衣脱下来披到对方身上,虽然出来时就给少年做了全套的准备,但在疼痛的折磨下,少年的手从袖子里露了出来。
金田任的心毫无缘由地开始抽搐,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心悸来自于哪里,如何压制,只能更加用力地拥抱少年,同时催促司机开快一点。
从的士下车后,男人几乎是用跑的抱着少年冲向家的方向,在急速的奔跑中,少年右脚上的蓝色毛绒拖鞋被甩飞,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在奔跑的途中,少年结痂的嘴角再次被啃破,流出鲜血,然而嘴唇碎裂的疼痛与左手传来的疼痛相比,不值一提。
漫长,无休止,永恒的疼痛。
疼到最后少年几乎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额头后背乃至手心全是汗水。他不记得男人是如何冲到房间里,也不记得男人是如何将他放到床上,意识里只是疼痛,永无终止的疼痛。
金田任的心跳得很快,如果不是他的身子一向健康,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患有心脏病。少年就躺在床上,疼痛让少年不得不像虫子翻来滚去,他看到少年撕咬自己的嘴唇,看到少年泪流满面,却无可慰藉。
要疼到什么地步,才能如此的理智尽失?
男人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不想离开少年的身边,听着少年歇斯底里的微弱惨叫,他甚至突然产生了极其荒谬的想法:他想时间倒流,将他传送到折磨少年的第一天,在过去的自己开始实施报仇计划之前,穿过去的他就会杀掉自己。
男人僵在原地,在片刻的迟疑后将右臂送到少年的嘴里,内心深处的犯罪感让他逐渐狂躁,产生想要见血的欲望,男人冰冷的声音甚至因为不能阻挡的冲动而显得危险嗜血:“咬吧。”
话音刚落,锋利的牙齿就咬上了男人的手臂,少年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没过多久男人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对不起。”男人用左手挡住少年满是泪水的双眼,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男人不知道疼得失去神智的少年听没听见,但他觉得不说这一句自己会死不瞑目。
少年的疼痛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筋疲力竭的少年很快就晕了过去,男人的身体却是在站立许久后彻底麻木。他的腿麻得走不动路,只能撑着床边,一点一点挪到沙发的位置。
男人累瘫在沙发上后,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臂。他的右臂从未受过如此重的伤——直接缺了几块肉。就算当年独自追捕主犯两年,之后又潜逃四年,他也从没受过这样中的伤。他一直都是施虐者。
男人简易地给自己做了包扎,然后坐在沙发上,再次酗烟。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眼前的画面也是一段一段地改变。
他看到了素妍。对方依旧是那个清汤挂面的小丫头,然后这小丫头转瞬间就长大,成了个楚楚动人的少女。他贪婪地看着少女秀美的长发,看着对方笑得天真温暖,耳朵里全是妹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哥哥。
曾经有同学嘲笑他是个极端变态的妹控,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就像母亲所教导他的,哥哥生来就是要保护年幼于自己的弟妹的。他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妹妹,所以就将所有的热情和关心都倾注到对方身上。然而就是这样呵护的人,突然间就不见了。
突然得他还没有做好任何思想准备。而且消失得那么彻底,那么干脆,除了小小的坛子,写有姓名的小铁皮柜子,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她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