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马嘶即时传来,查四入耳惊心,浑身一震,循声望去,只见破庙后不远的几株树旁,转出一匹灰马。
那匹灰马连鞍绳都是灰色,不问而知,是灰鹤田贞一的坐骑,查四精神立即大振,挣扎着爬起身子,一面喘气,一面跌跌撞撞地向那匹灰马走去。
夜已深,雨仍然飘飞。
查四一骑终于进了白沙镇长街,那匹灰马虽然是千中选一的骏马,这一段路走下来,亦已经疲乏不堪,查四更就不用说,双手紧抱着马脖子,伏在马背上,随着灰马的前行左摇右摆,看样子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长街两旁的店铺都已经关上门户,疏落有几点灯光,一片静寂,灰马走过,“的的”蹄声,分外响亮。
转过街口,前面一片空地的一面高墙下,油布拉开,摆了一个面档,三套残破的木凳桌。
每套凳桌都有一个客人,当中是一个一身银白色衣衫的青年,额勒玉带,腰佩明珠宝剑,完全是富有人家公子装束。
在他左边的也是一个青年,一身衣衫破破烂烂,脚踏一对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的破鞋,非独没有像那个富家公子的坐得端正,而且是蹲在凳上。
右边的一个年纪比两个青年加起来似乎还要大,蓑衣竹笠,竟然是一个渔翁,在他的桌上还放着一条钓竿。
三人的面前都放着一碗面,却都没有动筷子。
面档只有一盏破灯笼照明,三人的面庞也都是藏在灯影中,煮面的是一个大胖子,看来是闷慌了,也给自己煮上了一碗,而且吃得很起劲。
面香随风飘送入查四的鼻子,查四的鼻翼抽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看到那块迎风招展,写着老大一个“面”字的布幔,精神大振同时,饥饿的感觉更强烈,一带缰绳,策骑向那边奔去。
来到面档前面的时候,那个大胖子已经将面吃完,正将碗中面汁倒进嘴巴,“呼噜呼噜”地狂喝,对于自己煮的东西显然极欣赏。
富家公子却即时一皱眉,叹息道:“这之前,我不时听到别人骂你不是人,现在才知道,骂得对极了。”
胖子的碗仍覆在面上,含糊地“哦”一声。
富家公子的目光接落在面前那碗面上,摇头道:“这碗面哪里是人吃的。”衣袖一拂,那碗面从桌上飞起来,向胖子飞去。查四已滚鞍下马,看在眼内,一颗心突然沉下去。
那碗面正撞在胖子手的空碗上,竟然一些声响也没有发出来,也没有溅出点滴,胖子手中的空碗给这一撞,却立时像长了翅膀般,与富家公子飞撞来那碗面一齐飞出了丈外,他方才用碗覆着的那张脸立时现在查四眼前。查四的瞳孔刹那暴缩,胖子的相貌并不难看,笑容尤其亲切,一双眼睛正笑得挤成两条线,查四却已看到了从眼缝中透出来的狠毒光芒,右手已握在寒铁链上。
胖子随即笑对查四道:“你朋友是一个公正严明的大捕头,来评评道理,我哪里不是人样,怎会不是人。”
查四没有作声,暗运真气。
富家公子接道:“你弄的那碗面怎么我这个人却是连一口也吃不下?”
胖子叹息道:“这只是你公子养尊处优,平日吃的全都是珍馐百味。”
“那么小汪?”富家公子笑问。
那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应道:“我随便煮的都要比他煮的好吃,自是提不起兴趣。”接对胖子说道:“我看你还是去做你的老本行,剐鸡杀鸭去好了。”
“花老九——”胖子转向那个老渔翁:“你怎样说话?”
渔翁摇头道:“老夫只吃海上鲜。”
胖子笑骂道:“你们却鼓励老子买下这个面档!”
富家公子笑笑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这只是因为我们四个当中,只有你像个煮面的。”
这四个人自顾说话,竟没有再理会查四,查四也没有插口,只是一遍又一遍暗运真气。
富家公子随口道:“客人来了,你怎么还不上前招呼?”
胖子好像这才醒觉,一拍脑袋,道:“查大人,请——”
查四终于开口,冷冷道:“阁下认错人了。”
胖子一怔,举手揉了揉眼睛,试探地道:“你朋友不姓查?”
“我姓查,可不是什么查大人,也不是什么公正严明的大捕头。”
胖子大笑,乐不可支地用手中一对煮面用、长逾两尺的竹筷子不住地敲在旁边的几只大碗上,敲得“崩崩”乱响。
其他三人若无其事,富家公子接摆手:“查爷,请坐——”
查四摇头:“坐了还是要起来,不坐也罢。”
“查爷果然是一个爽快人。”
富家公子笑笑:“我只知道坐着好说话。”
查四冷冷道:“这大概因为你能够坐着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小汪笑顾富家公子,道:“他是说你在金龙堂中只有站着的份儿。”
富家公子淡然道:“所以能够坐着的时候,我总会坐着。”
查四目光一扫,冷冷道:“几位在这里等我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废话?”
富家公子抚掌赞道:“爽快爽快。”
花老九终于忍不住插口:“我们这位孙公子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小汪摇头道:“一个酸气十足,一个老气横秋,一个傻气大发,这样下去只怕天亮也未了事,还是我来说好了。”
花老九冷笑:“只怕你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狗口当然长不出象牙。”小汪说着懒洋洋地从凳上站起身子,接对查四道:“堂主发出金龙令,要我们全力追你的人头,你自己了断还是由我们动手?”查四又问:“他怎么不亲自来拿?”
小汪道:“当然就是有我们出动已经足够。”语声一落,身形已离开凳子,风车般一转,在查四头上滚过,落在查四的后面。
查四没有动,他知道这个小汪一身轻功高强,绝不是他伤疲之身所能够迫及。
花老九一手抄起鱼竿,接一抖披着的蓑衣,缓步走了出来,孙公子第三个动身,与花老九一左一右将查四夹在当中。
胖子仍然在狂敲竹筷,简直就像一个疯子,那几只碗已经被他敲得片片破裂。
查四没有将这个人当做疯子看待,他知道这人虽然看来又胖又笨,身手其实在小汪三人之上,狠辣更有甚之,小汪三人杀的人加起来也没有他的多,现在虽然在那里乱敲竹筷,第一个动手的人说不定反而就是他。
查四也并不在乎这四个人如何出手,无论一齐上抑或一个个的来,以他伤疲之身都绝不可能闯得过去,但他的手并没有将寒铁链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雨飘飞不绝,凄迷的灯光下有如烟一样。
孙公子忽然伸手往面上抹一把,再一抖衣衫,说道:“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这袭衣服是今天才换上的。”
小汪笑道:“我只知道这袭衣服是穿在你的身上。”
花老九接道:“老夫这一身装束,就是在雨下站上个半天也不要紧。”
“那我只好先出手了。”孙公子叹了一口气,右手“呛”的拔出了腰间明珠宝剑。
查四仍然不动,孙公子长剑挽了一朵花,道:“请——”
与之同时,花老九的钓竿亦一动,缠在钓竿上的一条发亮的银线曳着一个老大的铁钩脱出,半空中一旋,落在花老九的左掌中,小汪亦自腰间带出一柄软剑,迎风抖得笔直。
他们话是那么说,还是要一齐动手,那边的胖子同时亦停下了敲动竹筷,笑望着查四了。
查四也只是一抖手中寒铁链,五人都没有再动,但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正当此际,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传来:“四位都是江湖上的名人,联手来对付一个受伤的人,不怕传出惹人笑话?”
除了胖子,查四等全都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面档的高墙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身白衣如雪,长发披肩,相貌虽然不大英俊,却是说不出的潇洒。
“沈胜衣!”孙公子第一个叫出来。
花老九小汪应声变了面色,胖子笑容即时一敛,肩头激动,看似便要从面档内窜出来,到底没有,这个人看来尽管疯疯颠颠,事实比其他三人冷静得多。
查四大喜,亦叫一声:“沈兄!”语声神态俱都非常激动,不全是因为沈胜衣武功高强,有之相助便可以转危为安,还因为自己一路浴血苦战,遇上的全都是敌人,到现在才遇上一个朋友。
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在这种情形之下,更就不敢指望他们会相助,不是他们全都不够义气,乃是因为他们的武功要非太糟,就是行踪太飘忽,再说他亦不希望牵累任何朋友。
但他的朋友现在到底还是来了。
沈胜衣目光接落在他身上,道:“查兄莫怪,这两天以来,我们已经跑折了四匹马。”
“你们?”查四一怔。
“还有小武。”
“小武?”查四又是一怔:“那天小武看见我走出衙门,立即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其实就是赶去找你?”
“难道你以为他是那种一见你失势便避之则吉,唯恐惹祸上身的人么?”
查四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虽然知道不是,但看见他那样子,难免亦感到有些奇怪,他现在人呢?”
“他日以继夜赶路,找着我的时候,已累得站也站不稳,因为放心不下,仍然跟了来,到这儿才与我分开,分头去打听你的消息。”
“你们如何知道我这个时候必会到这儿?”
“你说的醉话虽然不多,对找寻你的下落已经足够。”
查四轻“哦”一声:“那天我喝醉了,说了一些醉话,原来他都记着。”
沈胜衣笑道:“若是那天他也醉倒,听不清楚可就麻烦了。”
查四苦笑了一下,问:“你既然来了,我就是赶也赶你不走的,是不是?”
沈胜衣道:“小武够朋友,我若是不够,你不骂,小武的嘴巴也不会饶我。”
“这我什么也不说了。”
沈胜衣目光一转,道:“就是说,那四位也未必有耐性听下去。”
花老九听到这里,冷笑道:“你说了这许多,只有这一句我们听得进耳。”
孙公子接一声冷笑:“姓沈的,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沈胜衣道:“难道不是金龙堂的?”
孙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