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奴被肩胛带到独松岭上。肩胛带他攀上了一株很高的松树。却奴先开始什么也没看到,满眼尽都被那怒放的松针扎得疼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松针,根根直竖,仿佛那松树怀着压抑一生的郁怒,饱满地涨开了它们所有的绿刺。
过了好久,只听到一阵“哆哆”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斧头砍入木头时发出的声响。
只是这响声比一般砍樵人砍出的声音更加低闷。
十数声之后,却奴只听到一边宿鸟惊飞,然后呼拉拉地一片响,在那一片茂密的松林中,只见一棵松树巍峨地倒了。
那里离他们立身之处不过百米。那棵伐倒之松高数寻丈,这一倒倒得声威烈烈。却奴只觉得自己立身的树干都是一阵摇晃。那根树倒地之声绝后,耳边重又听到“哆、哆”的声响。
不过又是十数声,就又有一棵松树轰然倒下。
有人在这深夜伐木,而且伐得都是这数百龄的老树。却奴只见一片密厚的松林间,一棵接一棵的有松树倒下。
那砍樵者砍得实在是快。可就是这么着,也足足持续了近个把时辰,才放倒了数十棵大树。
却奴站在高枝上望去,只见到一棵棵松树接连巍峨地倒地,那些松树依着一个圈子,向外缘压倒。不一时,已隐约可见厚密的松林间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然后,突然有数十人齐声高歌,这响声骤然发起,声震暗夜,把却奴身子都震得一惊。
只听那歌声唱道:
长白山头知世郎,
纯著红罗锦背裆;
横矛侵天半,
轮刀耀日光;
上山食麋鹿,
下山食牛羊;
忽闻官军至,
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
斩头何所伤?
那歌声浓烈炽情,像在围剿的逼迫下,一群小人躲避着一大群人马,在密林间煎煮的一锅浓浓的野猪骨汤。
却奴只觉得身边的肩胛身子忽控制不住地在颤。然后,只见那十数人当真如歌中所唱的,一个个穿着红罗十字锦背裆,出现在才伐出来的那片空地里。
如针月色下,只见他们个个身形骠悍,嗓子更是粗豪。赤着的胳膊上露出密密的汗滴,那汗反射着月光。反射得这深山密林里面满布着一种男人的意气。
却奴只觉身边肩胛身子猛地一抖,叹息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又梦呓般地道:“知世郎!”
——难道这些人叫做“知世郎”?
却奴只见那十数个身穿红罗锦背裆的壮汉个个腰间别着斧头,那斧口闪着寒光。他们手里拿着另一把小巧些的斧头,他们已开始清理场地。
他们在这密松林间,开出来一块亩许大小的空场,这时运着斧头正把那倒地的数十株松树上的枝柯都斩下来。那些枝柯斩下后被聚在一起,正堆在空场中央。然后,好大一堆松明火把一起燃了起来,点向那些枯枝,照得遍地红彻。一阵风吹过来,空气中只闻到一片松香。却奴这时才望见,火光映衬下,那些壮汉们穿的红罗背裆已经相当破旧了。像过往年代中留下来的一点残血记忆。那是一片残破的红,红间露出筋肉,筋肉间可以想见入骨的伤疤。
他们以脚跺地,纵声高唱:“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却奴只见身边肩胛也喉头耸动,似恨不得跟他们一起高唱道:“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那一瞬的激情瞬间也把却奴传染。记忆里朦朦胧胧地浮起了从小听来的传说中的烽火:隋末大乱,君王失道,天下烽烟顿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道烟尘,一瞬之间蜂拥而起。那烟尘里搅扰起橙红的粉末,一时间,天下俱成沙场。屠狗功名,杀人事业,那些残酷狰狞的、壮怀激烈的情怀,本该已尽压服于开唐的风光,为何一瞬间又会被人如此唤起,令人如此遥想?
却奴只听肩胛缓缓道:“这是《无向辽东浪死歌》。”
“作歌的王薄已死去多时了。当年,长白山下,高句丽边,隋军百万,黑水浮尸。那一役劳民伤财,残破天下。突然之间,一歌涌起,无数健儿,不肯再为隋帝枉死。他们聚集在长白山下,上山食麋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正是他们,点燃了隋末那漫天的烽火。可这激烈的反抗换来的是更多的暴尸旷野。那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可就算是那样的场景,却还是让人怀念那命如草芥的时代啊,那轻身不顾、只秉一剑的疯狂!”
他口气间若叹若喟。
却奴在想像中想像着肩胛拄着一柄长剑,年少风华,遍体风尘地站在白骨沟渠边的样子。那涂满了一整个时代的残酷与仅属于一个个人的勇慨风华。
却见场中又行来了一行人。那行人一共二十有许,只见中间一人向开始时执斧伐柯的人谢道:“在下辅胤,极感长白山知世郎诸叔父的盛情,小子这里代亡父先行谢过了。”
肩胛注目向那个人,只见那人生得身材细长,肢体间长得不成比例,火光下只见他面目阴戾,容色青白。他全身著青,一方青布缠腰,似是江南人士。年纪好有三十余许,身上只见隋末以来,草野豪雄们才有的气味。
肩胛口里喃喃道:“辅胤?原来是辅伯的儿子。今天,他居然召齐知世郎‘斩平堂’诸执事,再燃长白山往日狼烟,不知要清理的恩怨又是什么?”
——辅伯又是何许人?
——只要是从当年乱世烽烟中走过来的人都会知道,那是指辅公袥。
当年他的大名,也曾声震大江南北。
当时正值隋末,他与杜伏威义兵兴起,同领淮右吴越之地。杜伏威麾下有精锐“上募军”五千。因为杜伏威与辅公袥约为兄弟,‘上募军’中人为尊敬辅公袥,提到他不呼其名,直称为“辅伯”。
来人正是辅伯的儿子。这时他身边带了二十许人,个个似乎都是他的族人家将。只见他们个个身上披麻戴孝,粗惨惨的白布在火光下映出一片阴冷。另有一个羽服高冠之士,仪表出尘,手执拂柄,飘飘然地立在辅胤身后。
肩胛盯了他一会儿,才自语道:“原来还有左游仙。”
“当年兵败之后,他居然还没有死。”
却奴低声问:“左游仙是谁?”
肩胛也低声答道:“就是当年以幻术与方技之术驰名一时的隋末羽士,他与辅公袥交好,却与杜伏威不睦。武德四年,杜伏威惊于洛阳王世充之败,称臣归唐后,就是他一力说服辅公袥尽夺杜伏威留在江淮的部众,举兵而起,再度反唐的。”
那个身著红罗的“斩平堂”首领年纪好有四十许,生得豹头环眼。
那么一身红衣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能增其柔媚,反倒让他显得更加骠悍。
肩胛望向他时,目光中就微露亲切。
——那是平山伯,他那把斧头的力道看来还不减当年。
只见辅公袥的儿子辅胤这时走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先季乱世,正当隋末。隋主失德,屡伐高丽,扰动天下,民不聊生。王薄世伯引领‘知世郎’,天下首义,开倾覆隋祚之先声。余德不衰,至今为人敬仰。”
说着他冲平山伯一拱手:“草野之内,共敬长白山‘斩平堂’的义气风慨。小子辅胤,薄先父遗德,怀杀父之恨久矣。如今天下平靖,那提马山河,重继父业之事就再休提了。不过父仇不报,非君子也。小子虽生性怯懦,尚不敢使天下英雄笑我。这次不远千里,请诸位长白山的好汉出面,就是为正大光明的要为先父报此大仇。”
说着,他伸手一招,身后已有人抱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来。
只见那小孩儿还不过四、五岁,除了一件红肚兜,全身上下什么都没穿。这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情势,还笑嘻嘻的,把一根指头含在嘴里,口角边略略流出一小滩涎水。他颈下挂着一把金锁,那场中的火光与诸人手中的松明火把照在他身上,只映得他全身上下,团圆如月。
辅胤一把接过那孩子,纠着他后颈上肥嫩的一块肉,就把他举了起来。那小儿这下吃疼,张嘴欲哭。却见辅胤缓步绕场一圈,将那小儿示之于众,口里恨声道:“这就是杜伏威的孙儿。小子无能,当时年幼,只见亡父与杜伏威情同兄弟,对他还一直敬仰。谁想他最终出卖家父,叛变归唐!令家父恨死于九泉之下。如此大仇,没齿难忘。我辅门上下,早已发誓,此生必要以杜伏威的骨血祭奠先父之亡灵。”
“今日,我就要杀了这孩儿,以为先父血食!”
说着,只听他身后二十多人暴喝了一声,那么多粗豪的嗓子一齐吼起来,当真声动山谷。
——看来他辅门上下,果然以杜家为血海深仇了。
自上岭后,却奴就见肩胛神情与平时迥异。
这时见到这么多强悍的人,还要杀一个小孩儿,他惊心之下,不敢直接动问,口里喃喃自语般道:“杜伏威?那又是谁?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恨他,恨得都要杀掉他的孙儿?”
却见肩胛把身子靠在身后的树干上,口气中隐有伤撼:“杜伏威,那是我从前的朋友。”
小却一听说是肩胛的朋友,不由猛地提起兴致来。
只听肩胛道:“短短不过十数年,从武德七年至今,说起来并不算远吧,这天下,当真大多数人已记不得杜伏威是谁了。”
却奴觉得他口气颇为怪异。肩胛于平时于人于事,一向很少有情感表露。可这时,却奴觉得,他的口气中、像是大有……伤憾。
只听肩胛如复习给自己听般地道:“杜伏威,本是齐州章丘人。少年时即生性豪荡,跳脱骠悍,不冶生业。正值隋末失政之际,与乡人辅公袥为总角之交。辅公袥当时也是一个贫儿,那时还在为姑家牧羊。据说公袥曾多次偷盗姑家的羊肉给杜伏威吃。县里为他姑家所请,捕盗甚急,他们两个遂相与亡命。那时杜伏威年纪不过十六,辅公袥大他几岁。杜伏威为人狡谲多算,渐渐身边聚集了数十盗贼,他善于营护众人,聚众剽掠,但用其计,无不奏效。出则为先导,退则为殿后,所以党羽归心,共推为主。”
“大业九年,他与辅伯同入长白山,结识了知世郎。也就是在那里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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