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开着摩托把向日送到平安街。在楼下告别的时候,她没有下车,只是摘下头盔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才丢下一句:
“呆小子,别想趁机偷懒,下周记得按时来上班。”
坐在她后面的杏仁面无表情地朝他竖竖拇指,算是无言的安慰。
向日心里有点小感动。他们骑着摩托车离开的时候,他一直站在楼下看着,直到他们远去的背影消失。
*
差不多到晚饭时间,向日上楼后便像平常那样开始准备晚饭,但由于一直心不在焉,切菜的时候好几次险些弄伤自己,做出来的饭菜也味同嚼蜡。
从最初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恢复过来后,他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地回忆自己十几年的人生,仿佛是为了找到自己真实存活的证明。他在乡下长大,七岁上小学,六年后上初中,然后到南京上高中……除了撞鬼次数多得诡异之外,他的人生历程跟普通人还是差不多的。
但是以前似乎听外婆提起过,当年刚出生的他被送来的时候,外公曾经试图把他浸在尿桶里淹死——在乡下都是这么处置私生子的——幸亏外婆极力阻止,他才幸存下来。如果外公真的是一名除魅师,有一个这样不人不鬼的外孙,对他来说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至于向来不问世事的外婆应该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吧,要是她老人家知道这十几年来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外孙居然是一只怪物,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还有对他来说毫无印象的母亲,她当初生下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难过?后悔?
至于那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父亲,他现在在哪儿?还是以鬼魅的身份行走于世间吗?或者已经堕入轮回之道,还是已经魂飞魄散不再存在……
各种混乱的思绪在向日脑里搅成一团浆糊。晚饭后他说服自己看书做作业,坐在书桌旁,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乱窜,直到小柏蹦蹦跳跳地走进房间。
“小葵哥哥,你猜这是谁?”
他手里拿着一幅画,画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人,很显然这小家伙没有继承他父亲在艺术方面的才能。
“这是小柏自己的画的吗?好棒啊!”向日强笑着,蹲在他面前对着那幅抽象画研究了半天,“嗯……我猜不出来,到底是谁啊?”
“这是你啊!”小柏一脸得逞的笑,“小葵哥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真笨!”
他愣了愣。
“你说的没错,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小柏见自己表哥这么消沉的样子,皱起眉头:“对不起,小柏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不是,不关小柏的事,是我自己有事在烦恼。”向日摸摸那孩子的脑袋,“……我现在可以抱你吗?”
“可以啊!”小家伙立即眉开眼笑,主动扑进对方怀里。
向日蹲在原地抱着他小小的身子久久没有放手,仿佛怀里的温度,就是他此时此刻存活于世的证明。
八仙门之葬礼
当天晚上向日几乎彻夜未眠,睁着眼睛盯着房间里各个角落的黑暗一直到天亮。脑海里的思绪搅成一团,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天微微地亮了才累得昏睡过去,但没过多久就被闹钟吵醒。
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平安街已经被淡黄的晨光照亮。
路灯已经全部熄灭,何岚按照习惯提着早餐站在其中一盏下面等着。向日出来的时候他正低头看着手机,没有注意到对方。而向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在他抬头之前逃走。
如果何岚知道他是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们还能做朋友吗?
就在向日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何岚抬起头看到了他,然后像往常一样,笑着横穿过街道走过来。
“怎么了,阿葵?黑眼圈好深啊!你昨晚熬夜了?”
何岚一走过来就看出向日的不妥,伸手似乎想掐他的脸。
向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啊,没睡好而已。”
何岚的手在清冷的空气里错愕地顿了顿,然后尴尬地收回。
“……现在几点了?”
“哦、对哦!快点上车吧,要是迟到非被老太婆扒了皮不可!”
南京的初春还是带着刺骨的寒意。向日坐在车后座上,一边看着从身边快速闪过的街景,一边嚼着何岚买来的包子。前面的人照旧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不停,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阿葵,我带你去探望我爷爷好吗?”
经过某个红绿灯的时候,何岚忽然说。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爷爷生病了,你要去探望他吗?”
“他不是在你老家吗?”
“春节过后家里人就把他老人家接来南京了,说是不想让他一个人在那边无依无靠。”
“哦……可是这种时候去打扰他老人家不太好吧?”向日还是有点犹豫。
“不会啊,是爷爷亲口说想见你的。”
“诶?为什么?”
“我跟他提起过你啊,说你是我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他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一笑。
“那好吧,什么时候去?”
他们最终决定当天放学就去。听何岚的意思,他爷爷似乎病得很严重,随时可能咽气。
*
向日本来以为要搭公交车或者坐地铁去哪个医院,结果何岚说离学校很近,骑车很快就到了。他有点奇怪,因为学校附近没有什么医院,但还是乖乖地上了车。直到达到目的地他才发现他们去的不是医院,而是某幢民房。
何岚把自行车停好后就带他上楼。长长的楼梯间漂浮着阴湿沉闷的气息,看来这里光照不好,他心里有些纳闷,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跟向日想象的一样,屋子里也同样的阴冷,老人躺在最里面的房间。床边还坐着一位正戴着眼镜在看书的老奶奶,听见声音后,她摘下眼镜抬头打量着他们,尤其是向日。
“奶奶,我们来看爷爷。”何岚对她说。
虽然已经猜到,但向日还是不太相信她是何岚的奶奶,因为她跟他想象中慈祥的老人家根本不一样,光是从眼神就可以看出她对何岚没有一般奶奶对孙子的慈爱。
“何奶奶好,”向日向她鞠了一躬,“我是何岚的朋友。”
她点了点头,把膝盖上的书和眼镜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缓缓站起:“我去看水烧好没有。不要太吵,别影响你爷爷休息。”
“知道了。”
得到回答后,她走出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何岚走到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爷爷”,躺在床上的人马上缓缓睁开眼睛,好像本来就醒着一样。这位老人家戴着氧气罩,气息很重,每一吸下气都好像扯动全身的内脏。手上还打着点滴,不知道是因为上了年纪还是被病痛折磨,显得苍老而疲惫。他见了来人,伸出手无力地抓了抓妨碍自己说话的氧气罩,何岚立即帮他把它拿开。
“阿岚……”声音也跟想象的一样苍老。
“爷爷,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阿葵,”何岚把向日拉到床边,“他来看你了。”
“何爷爷好。”
老人看着向日,很仔细地看着,把他弄得很不自在。老人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一直哽在喉咙里,然后把手颤抖着向向日伸去。后者疑惑地看了看何岚,他示意他也把手伸出去,他照做了。
老人无力地抓住向日的手,抓了很久,半晌才叹息似的说:
“朱家的外孙啊……”
朱家即是向日外公的本家,难道说,这位老人认识他的家人?
向日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老人家好像说了这半句话就用尽力气似的,没有再开口,最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连眼睛也慢慢地闭上。
何岚最后让向日先出去,说有话要跟爷爷说。他出去后,他们爷孙俩谈了十几分钟。最后透过门的缝隙,他看到何岚跪在地上,朝老人磕了好几个头。
后来回去的时候他们一直沉默着。何岚骑着破烂的古董自行车,载着向日从熙熙攘攘的街头一直骑到冷冷清清的大道,身后热闹的霓虹变成明明灭灭看不清楚的光圈。风很大。何岚的围巾没有戴好,被吹得散开来。向日抓住围巾的一端,直起身子把手绕过他的头顶,帮他重新围好。然后他才总算说了这一路上唯一的一句话:“谢谢。”
很多年后,向日还是会记起何岚当时的表情。
当时他完全收敛起平常的嬉皮笑脸,目光含着平静的悲伤,就像去年他刚下火车就来找他的那个夜晚,跟平时根本判若两人。当时向日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何岚的这种变化并不是因为他本身多变,而是因为自己对他的了解根本不深。当初心姐说“你们感情很好吧”的时候他还愣了愣,而何岚却早已经把他当成“最最最要好的朋友”。
原来一直没心没肺的那个人不是何岚,而是他自己。
*
四天后的早晨,向日扶着自行车在路边等了半个钟,都不见何岚的人影。那一整天何岚都没来学校。晚上回到家吃完晚饭,他却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一脸兴奋地提议一起出去玩。
“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随便啦,南京这么大你还怕没地方去?”
向日还来不及拒绝就被他拉了出去。
他们跳上地铁2号线,来到熙熙攘攘的夫子庙。
晚上的夫子庙很漂亮,到处是炫目的霓虹和灯笼,即使现在是旅游淡季,还是有很多游客。何岚拉着向日一头扎进人群里,就像个兴奋的孩子,把小摊上的糖芋苗、炒栗子姐、状元豆各种小吃都试了个遍。他们边吃边逛,最后来到秦淮河边,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最后还花几十块钱上了观光船,观赏清澈的河面和两岸缓缓移动的风景。河两岸被红色的灯笼夹着,倒影在水中,影影绰绰的很是漂亮。
一路上说个不停的何岚终于安静下来。
“何岚,你今天怎么了?”向日站在他身边,终于问道。
这时何岚已经收起所有假装的兴奋。
他没有立即回答,看着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