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鸾听他有感而发的这些话,好像真的颇为享受,可自己却十分不耐烦。要知道,对于拥有永恒生命的神来说,「无聊」是个可怕的字眼,曾经有神因为无法忍受永恒的生命而自愿退出神籍,宁愿做一个只有短短数十年生命的凡人,这与自杀没什么区别。
凡人的生活有什么乐趣?朱鸾实在想不通。若是做个贵族还好,若是做像雁太邵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连出趟门都颇多限制,如果没有奇迹发生,那么一辈子就这么干干瘪瘪过去了,他难道不会觉得不值得吗?
或者说,人类的生活真的有很多乐趣,只是雁太邵不懂得享受?他那所谓「奇术师」的修行,该不会是类似于苦行僧那样禁欲无求的自虐吧!
朱鸾记得在自己沉睡之前,九州的掌权者还是人类帝王时,人间男子的生活是颇为潇洒的,虽不像帝王那般酒池肉林,纵欲狂欢,至少也是三妻四妾,美妙逍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已经成家立业。为什么雁太邵都这把年纪了,别说老婆,就连个稳定的职业都没有,成天就这么漂泊。
他越发觉得雁太邵像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咦,那不是正好和我一样?
朱鸾在神界也素有「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美誉,大家都觉得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捣蛋,巴不得朱鸾犯下一件天大的错事,一下子惹怒天帝,雷霆大怒,把他软禁起来直到天诛地灭。可朱鸾虽然总是做错事,却鲜少做坏事,不管再怎么调查他的错误都不至于定罪,谁也无法奈他如何,只好任由他肆意胡为。
朱鸾很聪明,像他这样聪明,如果漫漫一生都正经八百地度过,那简直是比软禁还痛苦,规则是用来给那帮脑袋秀逗、顽固不化的家伙准备的。他朱鸾天纵之才,自然不应该受限制。
朱鸾正得意洋洋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却感觉雁太邵在自己头发上面摸索——虽然那不是他自己的头发。
他一把将雁太邵的手拍掉,不满地喝道:「乱摸什么?」
「哦,我来帮你把黑色斗篷取下来。」
不知不觉他们一行已经走到乐马镇中央的一片空地,这儿有专门为过往行人搭设的简易凉棚,因为此时游人甚少,只有朱鸾和雁太邵在棚子底下。
「取下来做什么?你不是说我的样子会吓坏人吗?」
雁太邵嘿嘿一笑:「我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既可以用来解闷,又可以为我们挣到买马车的钱。」
「什么主意?有趣吗?」
雁太邵信誓旦旦:「嗯、嗯!非常有趣!」
说着雁太邵在朱鸾的发梢摸索一把,朱鸾觉得头皮一阵麻痛,一件黑色的斗篷就被雁太邵从他身上「撕下来」,朱鸾身上恢复了柔软的羽衣。
雁太邵又丢给他一个面具,是个乳白色的漆底,橙红双色的条纹,表情有些诡异的小丑面具。
朱鸾头一回看到这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放在手中转来转去地看。雁太邵却提醒他:「赶快戴上,乐马镇虽然地处偏僻,也未尝没有见过凤凰的人。」
朱鸾嗯一声,在雁太邵的帮助下把面具戴在脸上,顿时感觉怪怪的,宽阔的视野被遮住大半,他只能够从两个窟窿里头看世界,连走路都避不过脚下的石子。
「宝儿。」雁太邵又唤了一声,本来在朱鸾肩膀上的桃宝儿清脆地回了一声,朱鸾只觉得肩膀一紧,接着就轻松下来,一团火红的物体跳下来朝前滚去,咕噜噜的在地上打起转来,引起一阵轻微的旋风,待得静止下来,看到一个全身红白相见、笑容甜美的少年正站在广场中央,回头对朱鸾挥挥手,然后转身朝城中跑去。
「咦——」朱鸾奇怪地喊一声:「他是那颗小红桃?」
雁太邵微微一笑:「这是我为宝儿做的『面具』,只要戴上它就会变成少年的样子。」
「不过我更喜欢那个粉嘟嘟的小娃娃啊。」
「啊,雏形的时候可爱是可爱,但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挑,我需要宝儿帮我干活的时候就没法了。」
「……」我的天啊。
「你看我干什么?我和宝儿相依为命的旅行可不是闹着玩的,况且我又没有成亲,没有妻子,如果带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走来走去,肯定会被盘问的。」
「哦……」
「这也是我们谋生的一种方式。好啦,现在连你这只傻鸟也能够派上用场——帮我们赚钱,就当是给碧焉的乘骑费了!」
「你要拿我干什么?」朱鸾突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现在能够飞吧?」雁太邵望着他身后的羽毛,「扑腾两下给我看看。」
「滚!」朱鸾怒踢他一脚,「我又不是你养的!」
雁太邵呵呵笑两声,道:「真是对不起,朱鸾大神!我这趟的旅费全被你一口吞掉了,为了路上不至于饿死,现在只能够在乐马镇挣些小钱——要不然我可就把你捆去卖啦。」
「你怎么会穷成这样啊……」朱鸾万分同情。
雁太邵耸耸肩,没说什么。他倒为自己的贫穷而自得其乐。
「一个大男人胸无大志,有眼无珠,活该你穷兮兮一辈子,还要我跟着你吃苦!」
雁太邵一愣,突然捂着嘴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
「啊……我听到这句话,就想起那个差一点要成为我妻子的人……她也经常对我叨絮这句话。」
「差一点?」
「嗯,是差一点就要成亲。」
「那你这个妻子呢?」
「呼,一想到差点就要和她绑在一起十年,我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绑在一起?」
「嗯,如果我们成亲,她就是我的『婚妻』——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度过十年。」
「婚妻?」
「哦,现世的人类没有庞大的宗谱,除了一些世袭的贵族,很少有人可以靠着家族的力量生活,那是因为父母亲双方会在生完孩子以后、婚期已满就相继离开,孩子都是在『宗院』中长大的。宗院就是九州的教养机构,每一座城镇都有,如果是出类拔萃的孩子,还会被选入大都的『宗院』接受菁英教育。」
「这是为什么?」
雁太邵奇怪地笑笑,说:「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从古籍里面得知,人类也曾经有过一生一世相守的传说……」
「这可不是什么传说。」朱鸾莫名地生气:「这应该是你们的传统吧。」
「传统?哈哈,我可不记得祖先曾有过这样的传统。」雁太邵说:「一个人生活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让婚期这种东西束缚住自己呢,与一个处处合不来的女人度过漫长的十年……唉,这种苦日子我只要想到就头痛了。」
「唔……」朱鸾奇怪地叨念着:「厌倦伴侣,习惯孤独——这本应是神才拥有的性格,凤凰怎会赋予人类呢?」
他又问:「那么难道现在的世间就没有『爱情』、『情侣』、『夫妇』这样的承诺吗?」
「爱情?」雁太邵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还在嘴里重复几次,接着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九州的男女若是想在一起生活,就必须得到『情约』的束缚,也就是说他们的关系必须通过许可,一旦接受『情约』,就有长达十年的时间不能够分离,无论任何事情也无法分开他们,即使是死亡。」
「死亡?」朱鸾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
「对。假如其中一方在十年中不幸死去,那么另外一方无论多么健康,也都会在失去伴侣之后郁郁而死,与他葬在一起。」
「天啊!」朱鸾大喊:「这有什么道理?」
「这不是道理,这就是『情约』中对双方的承诺,是比法令更加严格的承诺。不过因为只有十年,所以如果后悔,婚期一旦结束就可以分道扬镳,再也不受束缚。」
「这承诺简直是把人送上断头台!」
「所以说喽,很少有人会自愿与别人结成『情约』的。」
「那么……难道你们不会相爱吗?」在朱鸾的记忆中,人类是相当多情的。
「相爱?」雁太邵却仿佛听到好笑的事情,「没有那个时间啦!」
「……」
「我们可不是神,拥有一辈子怎么也活不完的时间,而这一点点时间却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情!」
「难道你不认为……可与所爱之人终身厮守,是比什么都要幸福的事情?」
雁太邵做了个相当惊吓的表情:「你别开玩笑啦!那还不如现在就要了我的命!」
「这就是你不成亲的原因?」
「唉……其实也不是啦,是她的野心比我大多了……」
「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唔……这个……应该在做官吧。九州大部分官吏都是女性,所以她们连哺养孩子的时间都没有,孩子都送到宗院去。」
朱鸾默然,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而且是从一个人类口中说出的。五百年前,他还曾经劝慰这些死心眼儿的人类,别为了什么爱情、什么山盟海誓而死去活来,人生短暂,应该及时行乐,当时还有几个顽固不化的家伙,跟他讲什么「生命诚成贵,爱情价更高」的屁话。
没想到才一眨眼五百年的时间,他们竟然比神更想得开了。
凤凰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难道是把温柔多情的心肠从他们身体里面剥离,才使得这些宁死都不肯分离的男男女女,连彼此的脸都不愿意记得,一旦解脱束缚,就各奔东西,比鸟儿飞得还快。
不过,这很符合凤凰的个性。
如果说连神的心肠也有柔软和坚硬之分的话,那么凤凰就是那种看起来很柔软,结果却是怎么都不会被打动的铁石心肠。
他理性至上,绝不允许任何违反法则的事情存在。
凤凰很重视生命,他认为「存在」——是天地间最不可违抗的法则,而人类的贪婪自私、嫉妒仇恨、还包括那为了另一人可以放弃生命的「伟大」爱情,在凤凰看来,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是蔑视生命,藐视造物者。
人类以为自己自母胎而出,所感激的不过是怀胎十月的母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