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你?问什么?」
「我说想想办法啊!我们怎么离开这条船!」
「我哪里有办法?」雁太邵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眼角却朝躺在那里的碧焉望去,心想如果昨夜的碧焉能够飞天而行的话,那么到了今天晚上它化为兽体以后,是不是也可以做到?
如果真的像灰羽所言,他已经唤醒了沉睡的力量,那么不仅是碧焉,就连自己的封印都会被解除。他体内深处……那隐藏许久的另一个人也会出现,而那个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凤凰身边至关重要的神将。
他究竟是谁?他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他和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简直……太……乱七八糟了。
雁太邵的脑袋到现在都没回过神来,他完全不懂为什么平凡的自己会发生这样离奇的故事?灰羽说他是在十六年前来到人间的时候,被凤凰封印了所有的力量和记忆,而随着他的力量觉醒,记忆和意识也应该被唤醒,他能够在「空」里面看到天谴和凤凰往昔的情景,但他却完全不认识那个自己,只是觉得那是某个人……利用自己的身体所演的一出戏。
这让雁太邵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自己原本自由自在的人生被剥夺了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难道我这一世的生活都是假的吗?我在闻雁乡度过的那些宁静岁月,我在宗院挥洒的那些青春热血,我游历九州四海的潇洒自在,全部……全部都是假的?或者说,这些不过是小小插曲,相较于天谴的某种使命而言,过去的我和那些回忆根本就微不足道。
就连我与朱鸾的相遇,冥冥中竟然也有一股力量控制着,注定要发生。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的爱恨猜忌、我们从陌生走向熟稔,亲密无间,也都是注定的戏码,最终都是要走向某种结局。
他感到自己整个生命都被蔑视了,那种滋味……就像从未活过一般地荒唐。
我究竟……有没有真的活过这一世?
但是这些都不能对小鸟讲,并非怕他知道真相后会对自己另眼看待,而是他知道这家伙肯定不会当一回事。
他一定会说:不管是人是神是仙,不一样吃吃喝喝睡睡,这样的生命有什么不同?干嘛要为自己的身份苦恼?
像朱鸾这样的神,即使有一天被剥夺了永恒的生命,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他根本就不会担心被剥夺。对他那样永恒到无穷的物种来说,漫长的时间根本不算什么,更不要说在他生命中铭刻下什么记号。恐怕那掌管时间的神祇都已经换了好几轮,朱鸾还在无忧无虑地活着呢。
他怎么能够体会……我在为好几世之前的自己烦恼呢。
雁太邵深深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天,这个颇为沧桑的动作被朱鸾看在眼里,果然觉得他很异常,「雁子你是饿了吗?没事儿干嘛叹气?」
「我……」雁太邵什么也不想说。
「你有那闲心,就想想我们该怎么离开吧,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
「小鸟啊……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你的哥哥呢?」
「啊?你是说叫凤凰来救我们吗?」朱鸾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凤凰那么闲啊?他可忙的,不要说我们在海上飘荡上不了岸,就算我们昨晚被离魅的爪子大卸八块,他也不会皱下眉头的!」
朱鸾的口气斩钉截铁,看起来满无所谓的样子,但雁太邵却可以听出他语调里的气馁和感伤。
「小鸟……皇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少来!你怎么知道他是怎样?你又不认识他!」朱鸾翻个白眼,不屑地撇撇嘴。
「我——」雁太邵本来真的很想说,他不仅认识凤凰,而且还和凤凰很熟。但是这一点他至今都不愿意承认,更不要说炫耀般地对朱鸾讲出来了。
雁太邵现在的滋味难受极了,他就像寓言中那个得知了国王秘密的人,很想找个人说说,但却知道绝不能说,于是日日夜夜都被这个秘密煎熬着,终于最后忍不住对着罐子高喊出秘密,发泄完了,还要把罐子密密封住,埋进土里。
而他现在就连那个可以吐露心声的罐子都没有。
「雁子?雁太邵!」朱鸾摇晃着雁太邵的肩膀,终于又把他从恍神中摇回来。这家伙真是古怪极了,说不到三句话就会突然发呆,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朱鸾是个对人类的秘密完全不感兴趣的神,否则雁太邵大可以把他当成那个发泄的罐子来一吐为快,偏偏朱鸾对好吃的食物比对人家的真心话更有兴趣,他只是觉得雁太邵现在的态度古怪,却没有想过要追根究柢问个清楚。
「你的表现很奇怪哦!」朱鸾端着下巴一脸严肃地说:「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拜托想想正事好不好?」
「嗯。」雁太邵镇了镇心神,把思绪收回来。虽然朱鸾的话多半言不及义,但这句话却说得正中核心,他真的不应该再乱想下去了,本来就是有点多愁善感的性格,如果再逼自己钻牛角尖,非要为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而伤神伤心,他早晚会抓狂吧。
灰羽说在他来到人间的五百年间,曾经历经六世的轮转,每一世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死的——晚年孤寂,郁郁而终。
雁玉是被凤凰遗弃的玉,敏感而又多情,化为人身以后,感伤的个性非但没有改变,反倒是变本加厉。他生来的使命就是追随凤凰,而成为人以后的雁玉却距离凤凰太远、太远,他只能够空望着远方,祈祷着一个永远不会成真的愿望。
更可怕的是因为雁玉是仙命,所以每一世的命都很长,活到差不多一百岁却孤独凄惨,郁郁寡欢,活着受罪,死了转世再继续受罪,这样受罪、受罪、永远地受罪下去,真是比死还难受——死了还一了百了,他却连死都死得不干不脆。
雁太邵真无法想象这样痛苦的过去竟然是属于自己的,虽然吧,都已经是上上上上上辈子的事情,他现在懒得去想,但那毕竟与自己相关,想想不由得胆颤心寒。
果然原来他的执着、顽强、死心眼儿的性格,并非没有渊源的。凤凰在雁玉的记忆中,是太过刻骨铭心的存在,根本不可能遗忘得了,他已经做了五世的努力,结果却是将自己折腾得遍体伤痕,每一次转世竟然都带着旧的伤口。
这样累积下来,雁太邵真觉得自己不必再受苦下去了,可是很奇怪的,就在这一世,他竟然将凤凰遗忘得干干净净。
即使在最初的十几年生涯中,他与前面五辈子一样,没完没了地追寻着凤凰,但是因为这一世的才华比较出众——前面几辈子不会是杀猪或者放羊的吧?又比较大胆,敢闯敢干,他可以离开小乡村,来到凤凰城参加选拔,成为凤凰身边的武官天谴,总算是偿了六世的心愿。
故事到了这里,本该是个完满的大结局。但是神的生命是永恒的啊,在这样永恒的一生,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故谁也不知道,所以「永恒」指的并非永恒不变,而是永恒的变故。
可怜的雁玉最后还是无法逃脱他生生世世的宿命,最后还是被凤凰遣下人间,这简直成了一个玩不厌也玩不完的游戏,最后赢的总是那个人。
雁太邵光是听就已经烦死了,更不要说里面的主角还是自己,窝囊!太窝囊了!
我雁太邵虽然没什么大的本事,可也不要当一块娘娘腔的破玉!人家都已经摆明说不要你了,还纠缠不休,没完没了,怨念了几辈子,要闹到啥时候去?
气死我了!
雁太邵越想越气,禁不住对自己咬牙切齿起来。他自己陷入在空想中不觉得,可身边的朱鸾看他一会儿愁眉苦脸地叹气,一会儿又在那里火冒三丈,真的被吓坏了,急忙走过去扳起他的脸端详。
「雁子,你出什么毛病了?」朱鸾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
雁太邵蓦然间回神,看到他那关切的目光,突然觉得有点恐惧。
没错,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因为凤凰。
因为朱鸾的眼睛太像凤凰,一样是细长的凤眼,看起来慵慵懒懒总像没睡醒的样子,只是皇主的目光无论何时都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而朱鸾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俊俏?顽皮?生动?妩媚?
都不确切,这样的神情都时常出现在朱鸾的脸上,但这些都不代表着他的颜色。朱鸾的羽衣五彩艳丽,他却是一只极为单纯的鸟儿,长达千年的生命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游戏,他每天的生存目标就是快快乐乐。他做出过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情,他令无数的神和人头痛和厌恶,但这些负面的情绪从未投射在他的心湖上。
他直接、简单,坦坦荡荡、无忧无虑。
这样的朱鸾令人羡慕,也令人嫉妒,甚至连他的兄长凤凰,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者都忍不住要倾慕他的生活。
雁太邵实在想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是凤凰身边的武官天谴,那么皇主将他派下凡究竟是要做什么?只是为了等待朱鸾的苏醒?只是为了要照顾朱鸾在人间的生活?只是要充当这位千金贵公子身边的向导和仆役,陪伴他周游九州?
雁太邵怎么想都觉得荒谬。凤凰是那样……严厉的帝王,他甚至不允许人类拥有过分的情感,他用严厉的法津来惩治触犯法则之人,为什么却可以如此纵容自己的弟弟?
只因为他是凤凰的弟弟?还是因为五百年缠绵的思念……令得凤凰那冷酷如石的心肠也不得不心软。
想着想着,雁太邵惊异地发现他已经开始站在「天谴」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个令他避之不及的身份,如今已像一个魔咒般附着在他身上,怎么也摆脱不掉。
雁太邵隐约感觉到朱鸾走了上来,他用两只手扶稳自己的肩膀,眼睛怔怔地望着自己。
正当雁太邵不知他所为何事时,朱鸾的头突然向后一仰,像小鸡啄食似的,以极大的力量朝他的脑门撞过来。
咚的一下!脑中轰然爆开,两个人都头晕眼花,连连向后倒退几步。
雁太邵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