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字真言:「好车、好茶、季腾。」
季腾当然从没妄想过自己可以不去,不过被拿来跟车和茶并列,只会让他想到自己的作用就是赶车,奉茶。他想尽法子跟刑修明示暗示武器武师什么的,对方却一律当作没听见。没法子,他只好去张罗车和茶。
车倒是容易,季家素有积累,找辆好车不算太难,再铺上些精丝软垫,车窗垂帘也换上全新的,暗格中好茶、茶杯和煮炉一应俱全,刑修应该不至于刁难。
马呢,则稍微麻烦一点,季家不乏骏马,但不明白刑修的性子,也不知道选哪种比较好。
不懂就问,这是季腾的优点:「君上,你是喜欢照夜白呢,还是蹄儿雪?啊,红毛骝也不错,那是去年从关外买回来的,不知道多少人打它的主意。」季腾说得滔滔不绝,可说来说去,刑修也没露出多大兴趣,他终于鼓起勇气:「君上,你比较喜欢哪种马?」
刑修想了一会:「其实我比较喜欢牛。」
「——你的意思是,坐牛车?」牛车慢慢摇到秋荻原,明年也不一定到得了啊。季腾急得直抓脑袋:「要不,我给你找几匹长得像牛的马?」
刑修缓缓摇头:「无关外形,牛憨直,自然胆气,我喜欢。马敏感,大多退怯,我不喜欢。」
不明白刑修在说什么,季腾心想着,该不会刑修其实不知道马和牛跑起来是有巨大速度差别的?正想着怎么解释一下,刑修叹了口气,站起来:「你看看就知道了,去马市吧。」
边陲小镇靠通商繁荣,马市的规模已经算不小。季家的软轿停在马市门口的时候,马贩子们一看这轿子的规格,就知道有钱人来了,立刻牵着自己的马匹涌了过来。
奇怪的事情就发生在刑修出来那一刻,那些马匹本来精神抖擞,突然就一个个耷拉了脑袋,屈膝退后,随便主人怎么吆喝鞭打都没用。倒是路边两头吃草的老牛连头都不抬一下,只顾着咀嚼。
刑修对季腾笑了一下,意思是,看吧。
季腾也大约明白了,马匹敏锐,或许多少知道这肉身里的,不是凡人的魂魄,因此胆怯退却了。
明白是明白了,季腾这可发愁了,真坐牛车去?那寻找罪丝这事就虚幻了。现在盛夏,运气好的话,他们坐着牛车能赶上吃秋荻原的元宵,运气不好的话,恐怕只赶得上秋荻原的粽子了。
季腾正愁着呢,有个远道而来的马贩子还不知死活凑近来,跟季腾套了几句近乎,又指指刑修问:「他是谁啊?」
「家兄。」
「怎么他一来,所有的马都下跪哆嗦来着?」他沉吟了一会:「其实,他的真实身分不是普通人吧?」
季腾倒是一惊,难道这个世道高人如此多,随便逛个马市都能被识破?
马贩子凑近了,低声说:「我看,多半是卖马肉起家的吧?」
「兄台,我看你一定属牛吧?」
从马市回来之后,季腾一直垂头丧气,晚饭也没吃就溜回房间思考如何在开春之前坐
牛车赶到秋荻原的办法。大约半夜的时候,季腾觉得饥肠辘辘,正想着干脆溜到厨房拿几个冷硬的馒头,却突然有敲门声,开门看来,居然是大哥,呃,刑修。而且还身后跟着管家家仆,端着盘碟,很快就在季腾卧室里摆上一桌。
刑修抬抬下巴,示意季腾坐下。
季腾有点吃惊更有点受宠若惊,难道刑修居然因为自己没去吃饭,还特意叫人把吃的拿到自己房间?
「君——大哥,你这是?」有外人在,季腾记得管了一下自己的嘴。
「宵夜。」刑修对着他晃晃筷子:「晚饭的时候你不在,我吃不太下。」看到季腾激动万分眼泪汪汪看着自己,十分满意:「吃饭的时候有你比较习惯。」
季腾正要坐下,刑修嘴角突然极隐蔽地向上一扬,补充说:「你不用吃,你在就行,你在我就吃得下了。」
我、我是你的蘸碟还是你的咸菜?
自己生着闷气在被窝里挨饿,和旁边有人大吃大喝香气袭人,辛苦程度完全不能比。
不多会季腾就开始觉得肚子一阵响似一阵,心智也开始纠结了。
有人说失恋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有些人说生孩子才是。季腾虽然两者都没体会,但由于他曾经自宫,所以对痛苦还是有一定发言权。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失恋啊生孩子啊自宫也没什么,有一个空洞嚎叫的胃和一桌在眼前却不能朵颐的饭菜,世上最大的痛苦已经莫过于此!
想着管家在场,刑修也不会怎么样,季腾壮着胆子坐在了刑修对面,也不敢看他,只用最快的速度给空碗里盛饭,盛满了就用勺子猛压,压低了就继续盛,就怕盛少了。饭已经堆得老高,他才偷眼看了看刑修,刑修一本正经地指着他的饭碗问:「要不要再踩两脚?」
他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季腾从来搞不懂刑修什么时候是在说真话,什么时候是在说假话,就怕他真过来踩一脚,忙端起碗猛刨。
酒足饭饱,管家收拾东西走了,刑修却没走,季腾正疑惑着,他说:「你不是烦恼马么?走。」
「可这么晚了?」季腾寻思:「马市都关了吧?而且那些马一看见你就脚软,买来做什么?」
「马已经买好了。」刑修说。
咦?季腾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做的?一到哪里找的好马?
刑修大概知道季腾的疑问:「你出来一看就知道。」
季腾兴奋地跑去了马厩,没看到有什么骏马烈马,就一匹灰色的马半躺在草堆上,看到有人来了,偏了偏头。
季腾仔细一看,这马绝对年老体衰以及疾病缠身,两眼有一只已经失明,另一只也滴着混浊的液体,浑身皮毛破裂,泡疹脓血无处不在,左前腿似乎也无法自由动弹了。
季腾觉得这马现在还能活着就已经很奇迹了,不要说让它拉车,你把车拉到它面前,恐怕就会吓得它神经错乱外加心肝脾肺肾衰竭了。
这应该是刑修式的玩笑吧?
季腾疑惑地想着,它来拉车?它恐怕只能把车拉去阴阳道了。
眼前这匹马,用他这比较外行的眼光看来,也活不了几天了。它腹部的肿胀应该是寄生虫所致,肿胀到这个程度,季腾摇摇头,一想那还算完整的皮毛下是什么,就不寒而栗。
大腿大约是骨折后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休息,所以废了。满身的伤口,脓液和瘀血,触目惊心,季腾不忍再看,最后只跟那老马对视一眼,看到那浑浊的眼睛,不停滴落混着血丝的液体,想来它非常痛苦。
「如何?」刑修低声问。
这样的马,浑身旧疾新伤,没救了。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活着也只是承受痛苦了。如果主人稍有良心,就该将它杀了,少受苦。」季腾回答。
刑修一副没听出季腾话中有话的样子:「合适我的马,就只是它。」
你当真?季腾露出你在虐畜的表情,刑修继续装做没看见:「牵上它,跟我来。」
那老马很不愿意起来,不知道是恐惧刑修,还是真就想躺在草堆上死了算了。季腾不忍,说:「它起不来。」
刑修叹了口气,走到老马面前:「你的寿命还有数日,痛苦不会很快结束的。」
老马尚能视物的那只眼睛,淌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混血而下。
「不过,」刑修继续说:「你若听命于我,事情会不同。」
老马闻言,浑浊的眼睛进发出光芒,在悲鸣中用蹄子无力地蹬着草堆,刑修拿起枝笔,在老马的一只腿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叮嘱季腾依样画在了老马的四肢脖颈和臀部,甚至在辔头上都画上了,之后,在季腾又推又拉之下,老马居然真的站起来了。
季腾心里嘀咕,难道刑修真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老马回春?
因为驿站的关系,镇子里还算有灯火,但离开不远就陷入黑暗。天上的弯月不足以照亮地面,找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刑修只在镇口梢微迟疑,就一直往前走。他不说括,季腾也不敢多问,只牵着一步三喘气、两步一口血的老马跟着,并且随时担心它会死在路上。
季腾看不太清楚道路,只能跟着刑修的背影,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兄长有次在夜晚带自己去摸鱼,感觉跟现在倒是挺像的。
跟着转了个小弯之后,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季腾揉揉眼,发现明亮的原因是眼前的湖泊,反射着月光,就像光滑的镜面。
「到了。」刑修让季腾解开辔头松开马,指指那潭湖水:「去吧,下水洗澡。」
老马用鼻尖轻轻碰触了刑修脚尖前的土地,良久才抬起身体对着季腾呼呼喷了鼻息,转身走下湖去,哗啦啦的水声立时响起来。
季腾坐在刑修身边,小心地措辞:「君上,就算洗干净了,它的身体也不可能派上用场。」
「身体是不行。」
刑修答了一句,这时候,没来由地一阵冷风吹过,虽然是夏夜,季腾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老马抬起头来,似乎看了看这边,突然嘶叫一声,冲上了岸来。
季腾大惊,刚刚那走路都困难的老马,居然能跑了?刑修真这么神?
不对!还没走近,他已经看到有什么褐色水草样的东西缠在它身上,还在上下移动,不过因为画在马身上的奇怪花纹在发着微光,那东西似乎很焦急,突然,它似乎发现马嘴那部分散露在外面,突然身体一缩,瞬间就从它的嘴里钻了进去。
「给它戴上辔头!」刑修吩咐。
季腾忙把辔头给它套上,老马一动不动,只是身体突然出现了凹陷,一会是腹部之下,一会是腰背,甚至能听到喀嚓喀嚓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很快,本来还算高大的老马看上去就跟只剩一层皮了,从侧面看还是完整的马的形状,从正面看,天哪,就只巴掌宽。
季腾向前走了两步,看见了马皮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动,从马皮的凸出看来,很像是只宽扁的巨大虱子,它左冲右突,最后掉了个头,径直朝着马头方向而去。
瞬间,季腾听到撞击辔头的声音,以及微微的弱光。接着,本来动都不动的老马,突然激烈地摇晃着头颈,马头折过来,偏过去,提上去,扭下来,那动作的幅度、频率,没有半点像是活马能做到的。
就像是有只不可见的手在玩那个马头,顺带着整张马皮在动,看上去,就跟那皮影戏里的马似的。
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