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着看向刑修,刑修艰难地点头:「是的,季腾,你身体内,也藏有阴阳道文。」
季腾被狠狠震惊了。然而,却还没有被惊呆过去的地步,也许刑修那些异常的表现,已经让他隐隐感到了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刑修。
阴阳道文,并不一定要刑修才可以使用,阴阳道文的脱离,魂魄洗字,也不一定必须经由刑修之手。
阴阳道文是复杂的法术回路,原则上,只要有足够可以启动它的法力,就可以让它开始运转生效。
然而问题就在于要想启动它,实在是需要太过巨大的法力,除了刑修世上无人能及。所以刑修才能放心地将阴阳道文寄存在历任总司刑身上,因为他们绝无滥用盗用阴阳道文的可能。
然而,如果只是只字片语的洗字,总司刑豁出法力去,也并不是不可能。
「总司刑身上的重伤,并非作假,那是移动阴阳道文的代价。」刑修慢慢地说:「你在他面前,肯定有昏厥过去,醒来的时候,浑身异样的疼痛。」
季腾的记忆飞速回溯到朔山那幕。他有短暂的昏迷,而醒来时浑身火烧般疼痛,但很快消失。
刑修从季腾的表情上,已经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季腾啊,你的魂魄很单薄,只受得起阴阳道文一个字,而且如果跟你的魂魄不合,可能直接毁了你的魂魄。总司刑也明白,他才会让你昏迷,慢慢比对跟你魂魄最合的那个字,然后转移到你的魂魄之中。
总司刑定然是利用了那片于然的魂魄碎片,那是世上最适合阴阳道文寄存的碎片。它融入总司刑魂魄内太久,已成为了阴阳道文流动的载体,然而终究不是总司刑魂魄的一部分,较为容易脱离。总司刑就是把握了这一点,在最适合你魂魄的那个字元流动过这块碎片的时候,将这块碎片分离出来,对这块带着字元的灵魂碎片洗字,再将脱离的字元转入你体内。
是的,季腾,你体内只有一个字元。然而就算只是一个,也必须取出,有缺损的阴阳道文,不但不能规正道路,反而会导致更大的灾难。
如果给我更多的时间,我也能让你的魂魄分裂出承载文字的碎片,然后同样对这块魂魄的碎片洗字,以最小的代价保全你。然而十七个时辰,远远不够我在你的魂魄内搜寻那个丢失的字元。
人的魂魄,可以深邃如海洋,纯净如天空,也可以幽暗如地窟,混乱如迷宫,共同点是,除了自己,别人要探寻,需要漫长的时间。
我愿投入数百年的时间慢慢搜寻那一个字元,可是你等不了,季腾,你等不了,你只有十七个时辰了。
驱使总司刑的罪丝,等待的就是我的妥协。
放弃规正道路,拖延规正道路,或者不完整地规正,这个人间都将走向灭亡。
「君上!」季腾的一声喊打断刑修的思绪,低头看见季腾犹自笑着说:「所以我要被洗字了?」
季腾的反应令刑修惊讶,他微微抬起眉头。也许他认为就算季腾不大哭大闹,也应该沮丧痛苦才对。然而他却在微笑。
刑修的手指慢慢触摸着季腾的脸,像是想要辨析他的笑容是如何做出来的一样。
季腾又问:「君上,你这么痛苦,就是因为你知道我要被洗字了?」
刑修不语。
季腾只是深呼吸了一下,微笑着说:「君上,有些话我想跟你说,反正现在不是有十七个时辰么,这十七个时辰能不能归我?」
虽然这是个疑问句,但彼此都知道答案的事情,提问就只是做做样子了。所以季腾径直拉着刑修就走。
整个论罪厅空无一人,判官鬼吏什么的全部不见了。或者总司刑说的有部分是实话,全部人都为他所骗,进入了九渊的万重门内,没有召唤不会出来。
他们都没说话。
只是走了一会,刑修才问:「去哪里?」
「沉堂。」季腾:「整个阴阳道,你不是最喜欢沉堂?」
刑修闻言,伸手想要揽住季腾,季腾却向后一缩:「君上,不要使用法力飞过去,其实目的地并不重要,我只是很想和你一起走走。」
刑修不太明白地看着季腾,还是依了他的意思。
季腾主动握住刑修的手,十指相扣,还扬起手来看了看,笑着说:「君上,这是不是第一次有人跟你这样手牵手?」
刑修只是看着他,第一次?季腾,你实在是占了我太多的第一次,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似乎季腾的自在,稍微冲散了些刑修心头的阴郁,他观察着季腾,想要知道他的用意;而季腾则抬起头,观察头顶和墙壁上那些阴沉的绘画,那些恐怖的灰暗的血腥的场景。
走到一处,他突然停下脚步拉住刑修观赏,一边看一边摇头:「阴阳道的绘画怪吓人的,应该换一换。」
说完,他又摇摇头:「不对,怎么说也是阴阳道,总不能画得太喜庆。」
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一样,问:「君上,你说要是阴阳道的壁画全部改成春宫图的话,死掉的人会不会都以为自己的死是个玩笑?」
刑修闭了闭眼,终于说:「季腾,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不是要去沉堂?」
他的意思季腾很明白,刑修真正要问的是,你的人生只剩十七个时辰了,你还在这里对壁画发表意见?
季腾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仔细看着墙上的壁画,上面描绘着罚罪的场景,栩栩如生到比罪孽本身还可怕,很久以后才回头问:「君上,你了解人么?」
刑修很想点头,漫长的时间,他刑囚过太多人类的魂魄,他不认为世上还有比他更了解人类的。但是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季腾,他又迟疑着无法立刻点头。
「人七十就可算高寿,但是活到七十,并不一定真正意味着你活了那么久。」季腾慢慢地说:「比如我的前二十几年,每日起床吃饭睡觉,也许以后娶妻生子,也还是离不了这样的日子。这是活了二十几年吗?我只是在重复活着同一天而已。」
「君上,我也许是死得很傻,但没有后悔,我真正的人生是在死后才开始的。跟阴阳道打交道,遇到李判官、总司刑,遇到你,重返人间,遇到奚刀和落下石,知道很多我本来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君上,我活了这一段,得到的比别人过了一生都还要多得多。」季腾认真地说:「无论哪种经历和情感,我所得到的,已经让我比别人多活了无数个轮回。」
季腾回身握紧刑修的双手,直视着他:「我是说要去沉堂,但是,我不一定非要抵达不可。你陪我走了一段,我就已经非常满意,非常幸福。就算我在半途离开了,最后走到沉堂的人只是你一个,我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会痛苦悔恨,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刑修明白,刑修当然明白。
但他只是没想到,在要被魂魄洗字之前,季腾脑子里的不是抱怨苦恼愤怒,而是自己。
「所以死亡或者魂魄洗字,我并不畏惧了。真的,我并不畏惧。君上,我畏惧的是,你无限漫长的时间,都要虚耗在为我痛苦之上,那样我绝对无法安心。」他顿了顿,然后说:「请你先忘记我,然后,某天你遇到一个人让你觉得熟悉,那可能是我的时候,你再记起我来吧,那么我也会记起你来。」
季腾笑着,最后说:「季腾何德何能,有幸与阴阳道之君携手同行,有幸为天地之理而魂魄洗字?此生无憾矣!」
刑修看着季腾,无法移开视线。
季腾,你只是一个凡人,甚至没有修仙的根骨,当我最初与你相遇,也只是当作有趣,而为什么,平凡如你,却在某个瞬间,能迸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也许每个凡人,都能在某个契机下,无限靠近英雄的领域,只不过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未能等到这个契机,又或者错失而不自知。
我得以守护这样的种族,究竟是不幸,还是大幸?
但是,季腾,你笑着说会再记起我来,不,你还不明白,魂魄洗字后送你转世,你将永远也无法再记起我来了。
洗字是彻底的清洗,留下的,只是你的元魂。就算是我,也无法保留你的记忆和情感。
人的元魂就像是一幅绢画,从元魂形成开始,会记录上无数的笔触,这就是一生。就算转世,也只是在这一层绢画之上,再蒙上一层新的丝绢,所以有的时候,机缘巧合,有的人还记得前世的故事,甚至几世的经历,那是因为新的这一层破裂了,露出下面的画面。修行之人若到了一定程度,也可以自行参透绢丝之下的内容。这些都很正常。
但洗字不一样,那就像是把成形的绢丝全部抽离,清洗,把一切的痕迹都消除,然后重新织为绢画。
只有纯白的毫无痕迹的元魂,才能让阴阳道文正确脱离。
你势必忘了我,忘了一切,就算再回到我身边,也不是今天我所爱的你,而是像个陌生人一样。我们也许能像今天一样,再度踏上同样的旅程;也许,也许再也无法有所交集。
这是我害怕的事情。
我不怕你死,我怕这段记忆消失,我怕只有我自己记得,我怕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最后化为乌有,我怕你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不会再看我一眼。
季腾,你知道吗,你真可怕。
你真可怕,我一想到你再不记得了,我和你经历过的一切,从今以后,都只有我自己记得,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持续炸裂开来。
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因为我注定要从这个世界的开始活到它的结束,那还很遥远。
但是,如果我可以死的话,季腾,我宁可现在就和你一起死掉。
我们一起湮灭,所有的记忆,世间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我们就这样一起走掉,不要轮回也不要再生。
那样,我已经无憾。
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活,有些人注定不能死。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遗憾。
有多美丽,就有多遗憾,有多遗憾,就有多绚烂。这就是人间。这就是你存在的人间,也是我必须守护的人间。
然而这些话,我不再说给你听。
你只需要安心地离开,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来承担就行了。
第八章
刑修从脸上抹去一切多余情感,含笑点头,慢慢地说:「好,我等你。」
沉堂终究还是抵达了,沉堂里除了刑修和季腾,唯一存在的就是跟随刑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