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吟诵着北部冰原上的白狼,在酷寒中繁衍生息,吟诵着南方海岛外的渔民,渔网上亮晶晶的水珠,吟诵着高山草甸,柔软的冒着气泡的沼泽,吟诵着河谷深潭,碧绿之下幽幽摇动的水草,吟诵着沙漠滚烫热气,以及沙粒之下那些小小的生命,吟诵着奔腾入海的江河,吟诵着刮过沙漠的狂风,吟诵着戈壁上的暴风雨,吟诵着撕裂天空的闪电。
四季万物,无所遗漏。
这就是阴阳道文,记录着的是,世间一切事物在最美丽时刻的光芒。
异变带来的腥臭和丑恶,都将在这场吟诵中消亡。
刑修吟诵的,是正确的规律,是美丽的世界。就算架构在牺牲之上,不,正因为架构在牺牲之上,正因为无辜的魂魄正在被洗魂取字,它才更为美丽,更为耀眼。
刑修拥抱着季腾,在吟诵中,感觉他在自己的怀抱中慢慢薄弱,那淡淡的魂魄的味道飘散开来。
他很清楚,季腾的魂魄正在碎裂,一点一点,随着他口中的吟诵走向结束而慢慢裂开,记忆和感情开始流散。
一直蹲坐在边上的蜚惊慌失措地跑上前来,用牙拽住季腾的衣服,用力想要把他拖出来,但是不行,拥抱太紧密,根本无法拉动。它转而前蹄跪地,向着刑修拜倒,嗷嗷地叫,用头一下一下碰触着刑修,似乎是在恳求。
刑修却像是死去了一般,任它哀叫恳求,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他口中的吟诵不会停止,无法停止,不能停止。
季腾紧紧抱着刑修,一直在对他说话,好像魂魄经历着的巨大痛苦,他完全不以为意。然而声音毕竟逐渐低微,刑修慢慢感觉不到季腾的拥抱,轻了淡了散去了,和他的魂魄一起。
随着最后的吟诵从刑修的唇角溢出,魂魄的碎片飞散而去,充斥着整个空间。
伴随着灵魂碎散的,是蜚那声贯穿羽门的凄凉长嚎,刑修无法说的,它说了。
阴阳道文完整闪亮的字元从刑修手中飞散出去,瞬间增殖直到贯穿天地万物,大到高耸群山、低凹峡道、密林海洋,小到一石一花一草,凡是跟刑修吟诵过的内容相符的,保留了下来,而违背天地之理的部分,覆盖大地的阴霾之气,扰乱四季的逆流,流窜地底的黑气,依次被排斥净化。
天地异变纠正,洗魂取字结束。
完成了。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除了这失了心的身体,和空荡荡的阴阳道。
刑修怔怔地立在羽门中,包围他的是闪亮的魂魄碎片,色彩缤纷的记忆和情感。他不想动弹,这些魂魄碎片和记忆粉末就是全部的季腾,被它们包围的时候,似乎季腾还在这里,还拥抱着他。
恍惚中季腾最后的声音在盘旋:「再见。」
他说再见。
是的,再见。
然而刑修没能有所回应,他失去了可以回应的对象。他只知道自己怀抱落空,曾经在怀抱里的那个人,从此下再。他的位置,只剩下一个闪亮的符号,阴阳道文的一个字,停留在他怀里,孤零零的,跟刑修一样。这是洗字而出的阴阳道文字,最合季腾魂魄的那一个字。
当时间经过良久,刑修终于低头去看的时候,他认出了这个字。
原来这就是最合你魂魄的字。
原来如此。
那形如熇的阴阳道文,其实是一个修字。
刑修想要微笑,然而嘴角刚刚扬起,就有什么东西,从他脸颊上滑下,穿过那闪亮的字,溅落在地上,小小的痕迹。
开天辟地以来,刑修首次落泪。
第十章
闪亮的阴阳道文,在刑修身侧盘旋。
需要寄托,需要一个载体,它们才能阖拢沉睡,否则这巨大的法力往复运转,只会一次又一次清洗世间,人世无法前进。
然而寻魂魄寄字容易,然而人心性不定,朝三暮四之事多矣。
譬如总司刑沐玄理,初任总司刑时,又何尝有谋反之念。只是人心往复,难以预计,而爱恨执念,又是本性使然,纵是今日不生,谁知千百年后情形?终是酿成大祸。
以人之魂魄为寄,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
刑修早有计较,也安排周全,然而到了这一步,却突然犹豫起来。毕竟,季腾曾是如此疼爱于它,而它也是今天唯一的目击者,仿佛是这个故事曾经存在的证据一般。
这突发的不忍,让他迟迟没有动静。
蜚发出了询问的声音,它断断续续的低嚎,只有在刑修的耳朵里才变成了语言:「君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刑修抬眼看它,沉默了数秒,终于开口:「虽然这法子是我所提,你若是不愿,我必不会强迫你。」
蜚以头触地,缓缓道来:「君上,我世世为蜚,只为预告异变天灾;世间本无处容我,所幸得君上和季腾援手,苟全性命。我本祸兽,无法全于人世,唯有长留阴阳道。既然如此,这魂魄和肉身何足惜哉?请以我魂魄为阴阳道文寄托,以我身体为季腾魂魄承载,我自愿身魂分裂,并无反悔。」
季腾微微颔首,蜚虽为兽类,却明事理通人情,应该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总司刑吧。
是的,这是刑修思考再三得出的最好方法。
阴阳道文,不可再寄于善变的人魂之内;兽魂强韧,而本性坚定,或者是更好的选择。
正在身边的蜚,成为了首选。
原因有二。
其一,魂魄洗字,殊为痛苦,总司刑之叛归根结柢就源于此。
而蜚就不同了。
它为祸兽异端,罪在其魂而不在其身。它的魂魄与世间万事万物都阴阳相冲,因而所到之处水竭草枯,无法相容于世,然而却正方便寄放象征万事万物的阴阳道文。可以想像,以往魂魄寄文,就像用丝绢容墨,要颜色尽出,非分丝洗字不可。然而以此不相容之载体寄文,就如同用油纸盛墨,虽然包裹,但绝不相容,若有需要,倾倒而出即可。甚至不需要经受魂魄洗字之苦,即可往复寄文,岂不上上之选?
其二,总司刑之叛,也因其法术修为高深,为祸更深。然而蜚的兽魂根骨蒙昧,难有高深法术修为,而且它在人间无法存活,只能在阴阳道保全性命。就算逃往人间,它遇水则涸遇草木皆枯,也难以隐藏行踪,用来寄存阴阳道文最稳妥不过。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
一旦它生魂被取出寄文,要兽身何用?
而这兽身,就连与万事万物都相冲的兽魂都可以暂时容纳,可见其包容性之强。那么,用来作为破碎魂魄的再生容器,不是更好么?
刑修不想让季腾转世,他太清楚了,一旦转世,魂魄重生入某个家庭,季腾将和以往一样,和某些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留下永远的感情烙印。
刑修不愿意这样。季腾心中有他大哥,有其他一些人,他可以容忍,因为这正是季腾之所以为季腾。然而若是送出去让他再和新的一些人建立起关系,他不愿意。
然而破碎的魂魄若不转生,终是不合天地之理。
只有在人世受自然之气的熏染,破碎的魂魄才能正确弥合,回复到最初的模样,变得完整健康。就像初生的羔羊,若是抱在怀里,它只会畸形成长,只有放入草原,才能正常地长大。
因此他又不能不让季腾转生。
然而,转生有很多方法,他作为阴阳道之君,这点许可权还是有的。季腾不一定非得转生为人,也可以转生为兽,转生为神啊!
季腾之死,是为阴阳道而死,他的功劳,按照阴阳道的律法,给个山神绰绰有余。那么,刑修的打算就是,将季腾的魂魄碎片纳入失去魂魄的兽身,再送为偏远之处的山神,不与人世有所联系,孤单随意地成长,直到那些魂魄的碎片在天然之气的熏蒸之下,完全融合了、健全了,那么,他就可以将季腾接回来,放弃他的兽身,回复本来。
刑修将手放在蜚的头顶,感觉它微微地发抖。
「你害怕?」
蜚站定了,摇摇头。
好吧,那便身魂分离,你不再是蜚,而是阴阳道的总司刑,纵然身无法力,有我为你打算,你必将成为我最得力的助手,阴阳道最完美的总司刑。
去吧,蜚,我将有漫长的时间不再出现,你就代替我,执掌阴阳道!
数个时辰之后,藏身九渊万门之内的阴阳道刑官鬼吏被召唤出来。贯穿阴阳道的呼声,这是只有君上才能做到的事情。所有人不敢怠慢,即刻前往阴阳道论罪厅,等待呼声中所说的新任总司刑。
他们静候片刻,空间突然扭曲,能在阴阳道打开空间,除了君上更无他人,众人立刻拜倒,恭候新任总司刑。然而心里都有个念头萦绕不去,为何要用空间传送的法子让新任总司刑出现?难道总司刑之前待的地方是个完全封闭,连魂魄都无法出入的空间?
他们等来的是个瘦削苍白的年轻人。他单薄的身体毫无法力的痕迹,在阴阳道的重臣酷吏围绕之下,平静安稳地出现大厅之中。
总司刑,这毫无疑问是新任的总司刑。
他脸上一晃而过的奇异符号就是最强的明证。
没有人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上任总司刑去了哪里,这任总司刑又是谁人,背后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向新任的总司刑行礼,猜测着他苍白的面容下,是怎么样一个人。
阴阳道历任总司刑都身居高位,只手遮天,然而这一位,却瘦弱安详,眼中稳隐的悲哀和眷恋,看着身边同时出现的一头牛兽。
新任总司刑的第一个命令,就是送他身边这头牛兽往人间某处为山神。据称这牛兽乃枉死之人托生,对阴阳道有功,因此赐予些微法力,去人间某偏远之地为山神。并着统管神吏的司刑寻通灵之兽辅助他为神,若有所需有所难之处,即刻回禀总司刑。新任总司刑特别强调,让他去偏远无人之处为神,山林秀美之地为佳。
被点名之人自然应了,送牛兽去人间。
此事之外,新任总司刑说了一句:「其余一切照旧」,便遣散了众人。
是的,一切照旧。
就连阴阳道的君上也照旧不见人影。
没有人知道君上在哪里,也没有人问。紧闭的九渊之门也许是一个可能。
对阴阳道来说这不算什么,君上闭门不出也不是稀罕事。
然而,实际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再见得到他。
因为阴阳道的刑修并不在九渊之中,更不在混沌中沉睡,他还停留在封闭的羽门内,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