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喘息稍定,将帕子塞了回去,同时踢了点浮土,遮盖住了路面上的血痕。“还有要紧事办,不能耽搁,先办完了再说吧。”
“您打算去哪里,实在不行的话……”
他扶着刘桃枝的肩膀,费了好大力气,终于缓缓站起,打断了他的话,“去大王那边,走路没问题。”说着,摇摇晃晃地顺着小路,朝前院的方向走去。
刘桃枝生怕他在这种虚弱状态下摔倒,于是上前搀扶着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走着。平日里不算太长的道路,此时却明显地漫长起来。
一路上,赵源沉默了好久。再次开口时,倒似在云淡风轻地闲聊:“小时候,家里穷得很,只有王妃一人在主持生计,带着我们三个年幼的孩子艰难过活。她的谋生之道,就是织布去卖,或者帮大户人家即将出嫁的女儿做做女红,缝制嫁衣。她对我说,这个活一般都是给妇人们干的,据说如果小娘子帮别人做嫁衣裳,就会嫁不出去。”
他很疑惑主人为什么突然跟他聊起这样的闲事,也不明白,这和眼下的局势有什么联系,因此一头雾水了,只是出声附和道:“您和主母都是富贵命,如今否极泰来,得享荣华,正好印证。”
赵源苦笑一声,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可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为他人劳碌的,到头来总会落得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大王为了整顿吏治,派我出来做恶人,得罪人的事情,招人恨的事情,永远都是我在做;等我把人得罪光了,他再出来当好人,把那些大臣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现在朝中鲜卑诸贵,几乎人人恨我,你说,他真的会在百年之后把王位交给我吗?”
刘桃枝还是第一次听主人给他说如此涉及权势争斗的严峻问题,在意外之余,也有些害怕,毕竟作为一个奴仆,他觉得这个是他不应该听到的。无奈之下,只得含糊着回答:“小人只知道效忠郎君,朝廷大事一无所知,也不敢妄自参谋。”
赵源并不理睬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养贪官,等肥了之后,就可以杀掉以平民愤;养酷吏,等朝野清明之后,就可以杀掉以平官愤。有人躲在酷吏背后什么都不干,等时机成熟时,就可以出来诛杀酷吏,收拾人心。人心所向,荣登九五也就顺理成章了。我这个即将被杀掉以成全他人的酷吏,辛苦一场,到头来只为他人做了出嫁新衣。真是可笑得紧。”
听完这番话后,刘桃枝恍然了。自从赵汶在那次胆略测试上脱颖而出,赵雍对待两个儿子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转变,多次提到赵汶的才能,甚至见识都胜过他。对于赵源,虽然没有公开斥责,但是态度明显冷淡了。莫非,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人缘甚好的赵汶,才是那个被赵雍选择出来杀酷吏,继大统的人选吗?
“这……应该不至于此,您是大王精心培养多年的世子,在朝中根基深厚,深得士族门阀拥护,大王不会让毫无从政经验的二郎君继位的。”
“江山稳固,西征顺利,接位的自然是我;若西征失败,接位的估计就会换人了。”
刘桃枝犹豫再三,也不敢乱出主意,只是颇为谨慎地说道:“不论如何,您还是应该早做准备才好。”
赵源点点头。他抿着没有血色的薄唇思索片刻,原本黯淡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自信的光彩,“这是自然,我自有办法解决这桩麻烦的。”
……
说话间,已经到了前院,到了赵雍的住所门口。昨晚王府里开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宴会,他有点醉意,散席之后就回去休憩了,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起床。
派人进去通禀之后,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小厮出来说道:“郎主刚刚起身,正在洗漱,吩咐说,若郎君有什么紧急要事,可以现在谒见。”
“那你带我进去吧。”
“诺。”
穿过几处院门,进了内院,到了和卧房相连的起居室里,他见到了父亲。后者正披散着头发坐在镜子前,由一名年轻貌美的侍女梳理发髻。
“一大早来搅扰兄兄休憩,儿子实在罪过不小。”赵源跪地行礼。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赵雍搭理他,于是抬起头来,望向父亲的背影。
通过光滑的铜镜镜面,赵雍突然注意到了他的异状,终于转过身,仔细打量着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病了?昨晚宴席之时不是还好好的?”
他回答道:“儿子没有病,大概是昨晚一夜未眠,以至于此。”
“哦,出了什么事情?”赵雍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家家怀疑牧云私藏了一件东西,傍晚时分带人去那边搜查,没有搜出东西,就对她严刑审讯。我闻讯赶去时,家家已经离开了,只有侯尼于在那里,还有一屋子的死人。儿子问过他,他说进门的时候看到家家的人在殴打牧云,一时激愤,所以砍死了好几个。”
赵雍的眼睛微微一眯,脸色有点阴沉了:“反应这么大,想来是下手太过毒辣……给打成什么样了,有没有大碍?”
“血肉模糊,指甲给拔光,脑后砸出好几个口子,不省人事了。”赵源故意回避了牧云肚子里的孩子被陆昭君的人硬生生践踏掉,化作一滩血水的事实。不过即便如此,赵雍仍然免不了地动容了。
“然后呢?”
“儿子令医官全力救治,勉强保住了性命,到现在还未醒转。”
“岂有此理!”他一拳头捶在旁边的矮几上,勃然大怒,“她也下得了手,那是她儿媳,亲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竟敢如此歹毒?来人啊,去把她找来,我当面问她!”
门口的侍女喏了一声,正想离去,却被赵雍叫住了,“等一等,先不用急。”她只得又转身回来,继续侍立。
赵雍显然对于妻子的做法很是恼火,他站起身来,负手踱步,踱了好几个来回,方才停下。“你家家要找什么东西,竟下如此血本?”
赵源一脸愧色地叩首道:“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将献给柔然可汗的画像偷梁换柱,擅自将自己的影像从上面去除,以至于让柔然可汗改变主意,拒绝嫁女给儿子。”
正在光火上的赵雍闻听儿子的坦白之后,愣了愣,“你说什么,你叫杜弼送去给阿那瑰的画像,上面没有你?”
“回兄兄的话,正是如此。儿子令人将侯尼于画到了主位上,所以,才……”
不曾想,赵雍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恼怒,而是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如此?”
“其一,家家对儿子不满多年,当年的上元节谋刺事件,儿子怀疑……所以这只是儿子迫不得已,不得不自保的法子。”赵源故意用吞吞吐吐的语气解释着,同时一脸的沮丧愧疚,“儿子不孝,实在对不起家家。她若是要责罚,儿子也无话可说。”
赵雍的眼神幽深了一阵子,脸色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不置可否,继续询问:“其二呢?”
他深呼一口气,继续回答:“儿子以为,如今西魏未平,父王想要改朝换代,大概还需要些时日。在此之前,以臣子身份废黜元氏的公主,尤其是当今天子的胞妹,影响肯定不小,只怕会引起朝野非议,甚至会令更多的宗室叛逃西魏,届时我国如何能保持天命正统?所以,冯翊公主不能给柔然公主让位,至少是现在。”
“于是,你左右权衡之下,还是觉得让你母妃让位更合理?”赵雍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儿子,问道。
140
140、身不由己 。。。
赵源点点头,不再多加解释了,只是默默地跪着,等待父亲的责骂。
赵雍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侍女和屋子里另外几名侍女都退到屋外去,然后陷入到踌躇和思忖之中。
说实话,多年以来,他都将后院的大小事务一概交给陆昭君处理,他从来不过问。甚至连他的一个小妾莫名其妙地从这个王府里失踪了的事情,他都装作不知道,根本没有认真追究的意思。毕竟一个大男人,没必要掺合后院里的女人争斗,一个小妾罢了,总比不得一位跟随他多年,曾经用家产助他起家的糟糠妻重要。就算她五六年前抢走刚刚满月的孝瓘,将牧云肚子里的胎儿踢掉,他也不闻不问,给她面子。但是心中的不悦,也从此埋下了种子。
上元灯节的那次行刺事件,赵雍可以很笃定地认为,这是妻子对大儿子的栽赃陷害。他明明可以追查清楚的,然而考虑到赵源的嫡长子身份和世子地位,考虑到陆昭君背后的鲜卑勋贵们,他即使对她很有意见,却终究隐而不发了。
有这么一种人,你让一步,她不但不能体会你的宽容,反而会得寸进尺。说难听点,就是给脸不要。一个女人毒辣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在提防警惕之余,又心生厌恶。
赵雍虽然多年来对赵源不怎么好,经常拳打脚踢,破口大骂的。但是从心底里来说,他还是喜欢这个儿子的。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一死,陆昭君会联合其他鲜卑亲贵,用上不了台面的方法除掉赵源。毕竟那些鲜卑亲贵,他还要靠他们打天下,更害怕他们叛逃去西魏或者南梁。这根刺就卡在他的喉咙里,令他终日不能安宁。
这一次,赵源主动利用呈送画像的机会,借柔然可汗之手,将陆昭君从正妃的位置上拉下来,的确是不得以的自保之举。这让他在欣慰之余,又感到可悲。想到他们父子俩表面上风光无限,却终究受制于一干自恃功高的武夫,焦头烂额,如履薄冰。这种僵局,应该如何打破?
他思来想去,也没有个满意的对策,禁不住地,长吁短叹起来。
赵源抬眼窥了窥父亲的神色,然后低下头,一连叩了好几个响头,直到把额头碰得明显红肿了。“儿子愚蠢,做下如此令兄兄为难之事,实在是羞愧万分,无地自容。请兄兄责罚儿子吧!”
赵雍起身,将儿子从地上扶起。看着儿子手背上的一处处伤疤,那都是他曾经殴打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