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没多久,侍女回来了,送来一套衣衫。本想伺候赵源更衣,却被拒绝了,于是再次退回门外侍立。
这时候,小孝瓘已经在牧云的怀里睡着了,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小脸上一片宁静恬和。她看着赵源起身脱下了外衫,中衣,以及一并湿透了的亵衣。只见他比以前消瘦了不少,锁骨都明显地凸了出来。贴身还穿了件类似两裆一样的衣物,看起来厚厚实实的,似乎是为了保护受伤的肋部才穿的。
本来刚才她被他开朗乐观的情绪所感染,整个人都快乐起来。可是眼下真正看到了他的身体,她又很快难过了,心头一阵阵酸楚。真不知道这一个月来,他过得多么辛苦。
记得当年两人经历生死劫难之后,破屋雨夜,他躺在破破烂烂的桌子上发着高烧,昏昏沉沉间说着胡话。一会儿是“我知错了,兄兄别打”;一会儿是“兄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摊上一个如此粗暴的父亲,不知道他这些年来人前欢笑,人后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阿源。”
“嗯?”
“你兄兄这样对你,你真的不恨他吗?”牧云幽幽地问道。
赵源正在低头系着腰带,听到她问起这个,手下略微一个停顿。他的手修长而秀美,指尖微微透明,带着羊脂美玉一般的凉意,几乎可以令每一个看到这双手的女人,怦然心动。
他没有回答,很快,又继续了动作,将凤首错金的带钩扣上。拂了拂外衫,确认没有不平整的地方了,这才在她身边坐下,伸手过来,“让我也抱抱他。”
牧云将孩子交到他的臂弯里。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好像怀里的是极易碎的珍宝。望着儿子的目光,温柔而欣慰。
“要说没恨过,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做一些大逆不道,伤天害理的事情。兄兄就是那个脾气,很迷信拳脚棍棒。
当年他还是个小小驿卒时,从怀朔镇千里迢迢地跑去洛阳送信。对方是个高官显贵,他到的时候正好赶上宴会,那位大人心情好,赏了他一块肉。他不懂礼仪规矩,直接坐下来狼吞虎咽。大官一看,顿时火冒三丈,怪他狂妄,于是令人将他捆绑起来,抽了三十鞭子。大冬天的,剥去了衣裳赶到大街上。从那以后,兄兄就恨恨发誓,一定要做魏国的主人,把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如今,真的实现了。”
赵雍成为权臣之后,贫贱之时的经历被隐瞒得极好,这件事情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就因为这个,他就相信有本事的人是棍棒打出来的?”
赵源点点头,“没错。他跟我讲起这桩往事时,颇为感慨,说可惜自己今日的权势富贵,没能给当年那个大官看到,还真要感谢那顿鞭子,否则他现在还在怀朔镇上拣马粪呢。”
“这和淮阴侯的‘胯 下之辱’有异曲同工之妙。你兄兄不但有韩信的忍,还有韩信所没有的狠,所以才能成事。”她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话题扯远了,连忙绕了回来,“不过就算这样,也不是他时常殴打你的理由。”
他苦笑一声,“没办法,谁叫他是我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我。就算他真要杀我,我也只有引颈待戮的份。”
“不要这么说……”她看到他眼里的忧伤,也被感染了。
赵源眼睛里的惆怅很快被决然的光芒所取代,他言之凿凿地说道:“你不妨看看,再过个三五年,侯尼于长大了,表现得比我更聪明,到时候兄兄会不会废黜我。我一旦失去了世子之位,必然性命不保,侯尼于必然杀我。”
“怎么会……”牧云不敢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了。
他冷笑道:“若兄兄不废我,他为了上位,还得要我死——我和他,早晚有同室操戈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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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笑面虎 。。。
他望着怀里正呼呼大睡的小孝瓘,停顿片刻,忽又神情古怪地自言自语道:“不,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女人和儿子都成别人的了……”
牧云本来就不认同他所说的这些,眼下见他又说些不吉利的话,不禁生气了,责怪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是好端端的吗?我看你是受了刺激,开始疑神疑鬼了。”
“你不知道……”赵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我迟早有一天会让你瞧到他的真面目的,到时候你可别埋怨我不早说。”
牧云感觉这两兄弟似乎都有点不对头,难道她坐月子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你和阿汶到底是怎么了,他又做了什么,你如此耿耿于怀?”
“他想我死。”赵源的声音突然变得暗哑低沉起来,好像感受到了威胁的野兽。
“你有证据吗?”
他摇摇头,“没有——但我能感觉到,从他当时的眼神里读出来的。”
牧云愣了愣,不觉失笑,“只有疯子才会时不时地怀疑周围人想要谋害他,你又没有证据,怎能轻易认定?他一个半大孩子,老实巴交的,整天除了读书习武就没别的去处,在朝廷上更没半点势力,就算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你怕什么呀?”
“你们妇道人家就是想得简单,我要也跟你一样,早死上一百次了,哪里能活到现在?咬人的狗不叫,侯尼于,恰恰就属于这一种。”
她不耐烦地说道:“你的心眼儿比针鼻还小,真受不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整天琢磨这些,累不累啊?”说着,伸手将孩子抱了过来,起身出去了。
要是往常,赵源肯定会嬉皮笑脸地上前阻拦,不过这一次却例外了,他并没有理会她的去留,而是仍坐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态。
她颇感失落,却磨不开面子再回去劝解他,只得悻悻地推门出去了,只留他一个人继续坐着发呆。
……
三天后。
这天一大早,牧云和赵汶一起早早起身,去赵雍处问安。赵雍的心情似乎很不错,留他们在跟前聊天,还讲了一些有趣的见闻,谈兴颇高。
到后来,他转移了话题,讲到两个月前在邙山的战事。他很有讲故事的才能,将整场战事讲述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精彩异常。临近结束时,他突然面向赵汶,笑眯眯地问道:“侯尼于,我问你,如果你为统帅,最后要不要乘胜追击?你觉得是中了黑獭埋伏的可能大,还是将其一举歼灭的可能更大?”
赵汶略略沉吟之后,以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儿子以为,当时黑獭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理应一鼓作气,追杀到底,而不是纵其西归。”
“哦。”赵雍淡淡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脸色有点难看了。
牧云不由得瞟了丈夫一眼,暗暗责怪他不会说话。
当时宇文泰遭遇惨败,七万大军只剩下了一万余,高级将领几乎全部被俘,可以说是狼狈到了极点。赵雍当时兵力强盛,不鼓舞士气追击穷寇,反而担心有埋伏而直接返回,显然是一个决策上的重大失误。赵雍之所以这样发问,想必是有点后悔了。赵汶老实回答,除了给赵雍填堵,没有半点益处。
赵雍皱眉思忖一阵,转向牧云问道:“媳妇呢,你怎么看这件事?”
牧云连忙低头推托道:“奴婢一介女流,哪里懂得这些军国大事,更不敢胡乱参谋。”
他的态度倒是非常和蔼,鼓励道:“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吧,这里又没有外人。我有时候遇到难解的事情,还会过问你阿家呢。”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大王当时不追黑獭,必然自有道理。譬如粮草不济,譬如人困马乏……当时若要追赶,必然深入关中。关中乃是黑獭苦心经营之地,易守难攻,我军若贸然深入,万一无法速战速决,拖延日久,必然会陷入进退两难、补给困难、军心涣散的地步,反而会被他有机可乘。何况,当时黑獭已经被逼到了河岸边,很容易做困兽之斗。《兵法》有云,‘穷寇勿迫’,大王的决断,的确是稳妥之策。”
牧云这番话起了作用,赵雍的心情转好了,眉头舒展开来,对二儿子说道:“你看看,你那点见识还不及妇人,以后要历练的地方还多着呢,现在还远远不够。”
赵汶低头道:“儿子愚钝,让兄兄失望了。”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大腿,“这一次诸多掣肘,未能灭掉黑獭,实在可惜。我要在有生之年统一北方,免得给你们留下个强劲对手。”
“只恨儿子才疏学浅,不能为兄兄分忧。幸好有大哥,相信他不会让兄兄失望的。”
赵雍嗤笑一声,“就他?那个纨绔要是有那个本事,我给他磕三个响头,叫他一声‘老子’!只恨我当年一时大意,放走黑獭出关,否则现在哪里这么多烦恼?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解决掉这个麻烦。否则,我一蹬腿,黑獭能把你们玩死。”
赵汶讷讷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附和道,“兄兄说得极是。”
赵雍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家家来了,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起身,你们待会儿不妨去去她那里问问安。”
牧云一惊。她一直没有得到王妃要来京城的消息,眼下赵雍提到这个,她在愕然之余,竟有些害怕的意思了。她知道这个婆婆一直看她不顺眼,同时又是个心狠手辣的笑面虎,这一次突然前来,对她来说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赵汶显然很诧异,“哦?家家来了,怎么没有人告诉儿子?”
“我也是这几天才接到的报信,你家家昨天晚上到的,当时太晚了,就没有惊动你们。”
赵雍刚刚说到这里,就听到门口的小厮通禀道:“郎主,主母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以及一干奴仆的请安之声。牧云和赵汶慌忙起身到门口迎接。
陆昭君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之下,出现在了门口。她穿了锦绣华美的衫裙,长长的裙袂拖曳在地,高高的发髻上插了黄金步摇,风姿绰约,神态雍容,完全不似半年前妊娠之时的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