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四肢舒展惬意地伸一个懒腰,抬脚放在脚踏上,整个人慢慢下滑像是要陷进沙发里。面前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沙澜市的万家灯火。那么明亮耀眼,仿佛银河。
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下巴,他看似百无聊赖,下颌却一点点收紧。
晚餐时他雇的一位私家侦探打来电话,说林琅在八年前考上大学后,已经从养母那里得知生母离世的真相。
哦,她已经知道了。难怪会慌张,会害怕,会失控地大哭不停念叨她是不得已。
阮默怀手指抽离握紧成拳,因为太过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傍晚,在学校机房背靠墙壁坐下的他看向窗外的夕阳渐渐没入远处的山峦,耳边少女的哭泣不知何时止息。直到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他才回过头,撞见双手撑地的林琅一步一步朝他爬去。
她看来的视线冥冥中点燃了什么,空气一点点变得灼热。
不及他彻底反应就被一把揪住衣领,那句“我没办法保持现状了,你对我出手吧”还在脑袋里轰隆隆地响着,她的双唇就这么压过来。
他毫无准备地陷入晕眩,像个初次扑水的少年,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未知的水域。
思及往事,他全无恨意。毕竟就算她在引诱,那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甜蜜时刻,让他在之后的十年不断回味。
他早就不介意了。
阮默怀揉了揉眉心,摸出手机拨过去,几秒的等待后开口:“喂,小出吗?明天和你约个时间……我是谁?我是……江几暮在你旁边吗?不在就好,我是她和林琅死活都想不到的那个人。”
线那头传来一阵毫不爱惜嗓子的嘶吼,他不得不把手机拿远一点。几秒后耳朵才又贴过去,“我知道你没想到,总之明天见一面吧。”
第三章
林琅早晨到达公司的时候,开门的行政人员还没来。她站在门边一口包子一口豆浆地吃早餐。
她挺喜欢《私享》。
虽然同事们私底下都爱吐槽,彼此对“来这儿干活只是累积经验值”也心照不宣,但大家都挺认真、热心的。林琅很眷念这种其乐融融。
三本刊物的编辑部连同美编办公室、行政和财务占了大厦第10层,第14层是《私享》旗下的《缤纷沙澜生活日报》编辑部和总编室、会议室、会客室。第16层是广告部。杂志社的投资老板是广告起家,格外重视这块,单独占一层。前些年发展壮大,广告部专门成立了一个缤纷每日广告公司,名字十分喜庆。
元可当时就连翻白眼:“怎么不叫五彩缤纷广告公司。”
林琅一本正经地提醒:“这个名字已经被注册了,真的有‘五彩缤纷广告公司’。”
元可摇摇头,手指戳向林琅胳膊,“我开玩笑的!你啊,太一本正经了,不好玩。”
没办法,自从母亲离世被别人收养,她就无师自通地磨平了身上所有的棱角与锋芒。小心翼翼,仰人鼻息,生活中唯恐出半点差错给别人添麻烦。战战兢兢地走到今天,想不一本正经都难。
今天她来那么早,也是因为副总编陶恪昨晚给她发邮件,说“明天早点来”。
《私享》的三本刊物依定位分为少女版、爱人版和家园版。三刊三个主编,一个副总编是最后的定稿人。过去林琅还在读高中时,江几暮就是陶恪的粉丝。那会儿陶恪是《私享》少女版的编辑,同时披马甲在好几本时尚杂志上写专栏。
然而今早陶恪去楼上开会,迟迟没下来。
林琅和元可同是爱人版的专题编辑,她在Q上单敲元可:
——阮默怀的专访你做吧。我和他经纪公司联系好了,你准备个提问提纲发过去。他们没意见你就约时间。
元可回道:
——天!这种吃到嘴边的大肥肉你都要吐出来!林琅你还能不能行了!
林琅发去一个微笑表情:
——我是素食爱好者。
交完差事林琅开始处理一个女画家的采访稿。
陶恪的会开了一整个上午,林琅只好下午再找她。
午间外出觅食元可一直找林琅搭伙,两人直奔路对面的木桶人家。过马路的时候凉风扑面,林琅像猫一样眯起眼,春风把她捋得很舒服。
三月的沙澜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时候,有小风,有暖阳,有颗抽芽盼花开的心。
但她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不会又是阮默怀吧?林琅猛地一回头,把站她身后的元可吓了一跳。元可颇煞风景地撑了一把伞,见林琅一脸鄙视不屑地晃了晃伞柄:“物理防晒才是最重要的,看我这把伞,99。9%的UVA阻隔,UPF50+,在900W的闪光灯下做测试,L。R。C。涂层轻轻松松实现0透光。碳纤维骨架,航空吕中棒,你想不到的手感。”
林琅憋不住笑起来:“你改行做他们家品牌推广了?”
元可撇撇嘴,“我倒是想啊。哼,留在《私享》真是前路迷茫。我进社那么久,明星稿基本都是约写手写,阮默怀是第三个我们面对面采访的明星。前两个都有谁?那个姓李的,相夫教子十几年了就因为参加一个慈善晚宴,突然冒出来,让我们去采访她。还有那个姓欧的,明明是个十八线小艺人,乡镇失足青年偶像,还让我们给他包酒店,多大脸?”走进木桶人家,她眼疾手快抢到一张桌子,施施然落座后压低声音,“主编还说什么‘我们要做时尚杂志里最关怀女性的,做女性杂志里最时尚前沿的’,狗屁!就是没钱!你看Vogue、Bazaar还有ELLE哪一个不是国际背景,就我们这小打小闹的,还不如学学知音写传奇故事呢。”
林琅不置可否,点了尖椒肉丝饭和肉末茄子饭,然后抱着胳膊用微笑和点头回应元可。她向来不喜欢对公司的事高谈阔论,连自己都承认,这性格确实挺没劲。
座位正对大门,林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不时看向店外的街道。
她突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探出半边身子,扫她一眼赶紧缩回去。
又来!又是跟踪!
林琅倏地起身,在元可惊诧的目光中跑向店外。
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步履匆匆的行人从她身旁擦过,没人看她。她悻悻地返回饭店,疑惑那个背影有点眼熟。
乔出躲在一堵墙后,擦掉冷汗看向蹲在他身后发呆的阮默怀,“我还以为她认出我了,结果没有!她还是我合租室友呢,你说说,你女人眼神怎么那么差劲!”
阮默怀还是上次那副帽子加黑超的打扮,但是没戴口罩了,盯着地砖砖缝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听到乔出这句话,他一下提高音量:“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女人眼神怎么那么差劲?”乔出有点惴惴。
“再说一遍!”
“你女人……”
“就是这个!舒坦!”
“看看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一个公众人物也不注意点儿。”乔出一脸嫌弃,“不是都找私家侦探了么,干嘛还要自己来?”
阮默怀今天戴了顶棒球帽,帽檐拉得很低。两条手臂长长地伸出去,白色衬衣的衣角随风翻飞,像极了一个落拓的少年。他歪着头,像在回忆什么,缓缓说道:“其他事我都可以交给别人去打听,唯独她我想亲眼看看,我好多年没看到她了。我……我想仔细看看……哎你说这么久了我怎么就绕不过去呢。”
“啧啧,到底意难平。古人诚不欺我。”
后来他们默默蹲在墙角看着林琅和元可走出饭店,穿过马路,混进对面的人潮中。
陶恪和几个领导陪市妇联的人吃了饭回来,已是两点多。
林琅正戴着耳机把上次采访那个画家的对话从录音笔里腾出来,不期然肩膀被人拍了拍。一回头,见是陶恪,她赶紧起身。
不经意瞟到林琅的录音笔,陶恪说:“这个东西,不要太依赖了。”
林琅困惑地看着她。
“拿个录音笔,让被采访的人感觉你很专业,那是自我安慰。功课都在台下做。每次采访前,把你要采的那个人能查到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部查到,作为你的资料装订好。然后一边看资料,一边做笔记。你要是能走完这个过程,那支录音笔还真的可有可无。”
林琅恍然大悟。
陶恪看上去心情不错,又说:“如果你不仅空手采访,还对她每一句回答都准备周全,每一个提问都戳到她心上,那她肯定觉得你很厉害,会觉得‘这个人我不能敷衍’。你就可以挖掘出更多的素材,这是一种良性循环。”她看着林琅醍醐灌顶的表情,笑了笑,“很多事情都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慢慢学着吧。你先来一下。”
林琅跟着走过去。
陶恪的办公桌在房间的角落,面积不算小,开放式的,用木隔板和屏风遮了下。办公桌前还有张双人沙发,沙发上摆放几只龙猫玩偶,是她平时休息的地方。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信封,递给林琅,说:“是邀请你的,就代表《私享》去吧。”
深褐色的烫金信封用火漆封缄,看着挺高档。林琅纳闷地揭开,从里面取出一张邀请函。上面分别用英文和中文写着参加时间和地点,来自某国际时装品牌发布会。
“这……”
陶恪摊开手,耸了耸肩,“这牌子还是第一次在国内开新品发布会,挺难得的。既然邀请了你,你就去看看啊。肯定会碰见几个明星,还能顺便约个采访。”
“好。”
回座位的时候林琅把信封小心翼翼藏好,没让别人——尤其是元可看到。去年年底公司开年会,林琅带江几暮来吃自助餐,途中元可走来抱怨没有抽到好奖品。
元可走后江几暮淡然地说:“这种人啊,要小心,千万别让她看见你落了什么好。”
“为什么?”
“她能在你面前这么大放阙词,还不都是笃定你弱鸡到对她毫无威胁。一旦你得了势,她肯定要提防啊。”
林琅是一年半前跳槽过来的,前东家是家游戏公司,她做行政,环境单纯。听江几暮这样一说,她颇为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