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泪似乎会传染,一群十八九岁的女生都纷纷跟着哭了,都想妈妈想爸爸想家——在这异地他乡的大年三十夜,本该合家团聚的时刻,好想好想。
大年初一,谭晓燕打电话到秦家拜年,和秦昭昭说起头晚的事声音还哑哑的:“昭昭,一个人在外面过年的滋味真是太难受了。以后我怎么也要争取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过。”
寒假期间,秦昭昭参加了一次高中老同学的聚会。是于倩打电话来通知她的,大家AA制一起出去吃顿饭。
那天来了不少同学,足有二三十个,团团地挤满了两张大桌。大家在一起边吃边聊,聊高中旧时光,也聊大学新鲜事。聊着聊着有人提起林森,说他已经参军去了福建,好长时间没有联系,也不知当兵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有人说就有人笑:“你想知道林森现在过得怎么样就问秦昭昭哇,昭昭木木他俩肯定有联系的。”
秦昭昭尴尬地一笑,同学们还在误会她和林森,殊不知他们已经根本没有任何联系了。他去福建当兵的消息她还是这一刻才得知。他现在到底过得好不好?她想,像他那种性格的男生在部队刻板机械的生活里一定很难适应的吧?但进了纪律严明的军营,再难适应也必须适应。如同她在上海的大学生活,谭晓燕在虎门的打工生活,都不是那么好适应的,但她们也只能努力去适应。因为只有人适应环境,没有环境适应人的。无论愿不愿意,每个人都要接受环境的打磨。
寒假结束返校后,秦昭昭去学校的勤工俭学中心报了名。父母赚钱不容易,一分一厘全是血汗钱。赚了钱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爸爸脚上的袜子穿破了缝一缝仍然继续接着穿,妈妈也几年都没买过新衣服,省吃俭用下来的钱都拿来供她读书。她已经十八岁了,是一个成年人了,应该为自己的学费尽点力,而不是一味地依赖父母。
家教、促销、派传单、市场调查……她不挑剔,什么活都愿意干。很快勤工俭学中心就通知她去为一家商场派送宣传单。早春的上海很冷,寒风锐利如锥,从衣缝里扎进来冷得让人发抖。她冒着寒风捧着一摞厚厚的宣传单在大街上四处发放,发了整整一下午,感觉自己都快冻僵了。
那天秦昭昭发传单赚了五十块钱。回到宿舍后她有点咳嗽,应该是受了寒的缘故。起初她又指望咳一咳后病会自己好,结果咳了一夜次日喉咙疼得厉害。想起高中时那次拖成支气管炎的咳嗽,她不敢再拖了,跑去校医院看病拿药花了五十多块钱。派传单的收入还不够看病的支出。
兼职不好做,但秦昭昭还是坚持做下去了。陆陆续续地,她在学校的勤工俭学中心接过多份兼职。做家教替小学生补习;去商场当促销员;站在街心做市场调查……她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每天要掐着时间赶场似的赶工,于是她也开始逃课。专业课不敢逃,辅修课就经常不去了,买一辆旧单车骑着整天校内校外地穿梭忙碌。
秦昭昭不再是舍友们的“小答应”,常可欣似笑非笑地夸她变成了独立自主的女强人一个。她苦笑,她算什么女强人,不过是环境逼出来的自力更生罢了。谁让她不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幸运儿呢。
谢娅背地里问她:“你为什么要打几份工啊?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秦昭昭否认:“不是,我只是想锻炼一下自己。”
会经常跑勤工俭学中心的学生几乎都是家境不太好的学生。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在一生韶华最盛的年龄,谁会不想和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地过着象牙塔内的单纯生活?但他们是象牙塔里的穷人,穷人是没办法无忧无虑的。为了能够继续留在象牙塔,他们不得不为学费生活费等费用开销四处奔波。但是,如果同学好奇地问起他们打工的原因时,几乎人人都是大同小异的回答。
“勤工俭学是想锻炼一下自己。”
“我是想增加一点社会实践经验。”
没有一个人会说“因为我家很穷”之类的话。物质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一切,时代开始“笑贫不笑娼”。贫穷就算不是可耻的,至少也是一块必须遮着藏着的疥癣,轻易不能拿出来示人。
当然,个别一些当真是怀着锻炼自己的想法来勤工俭学的学生也有,但他们基本上都坚持不了多久。因为打工不仅仅是吃苦,还得要受气。年轻轻的学生能吃苦的人少,能受气的更加没几个。锐气十足的年龄里,听不得一句重话受不了一点轻慢,芝麻小的委屈也可以放成西瓜大。既然是可做可不做的“锻炼”,谁会那么辛苦又那么忍气吞声地去坚持?。
秦昭昭做兼职做得最受气的一次是搞市场调查。那次有家连锁超市打算在市内某区开新的连锁店,前期先做一次附近居民的消费情况调查。秦昭昭领了任务出发,在居民区里频频碰壁。她还是头一回做这种逐家逐户挨个敲门调查的工作,加上又不会说上海话,很多人家打开门听她说了半句“你好,我是某某公司的……”就粗暴地打断她:“去去去,你推销什么我们都不要。”
他们以为她是推销员,不耐烦地轰她走,就算是能耐心听完的也没耐心配合。
“我没空做什么调查,你快走吧,真是烦死了。”
“那……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秦昭昭一脸僵僵的笑,话没说完门已经啪的关上,厚实的门板冷冷拒她于门外。那种毫不掩饰的厌弃轻视,让她的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
那一天秦昭昭腿都快跑断了,嘴皮子也快磨破了,眼圈红了又红,但包里一摞调查表却只填了寥寥可数的几份。没能完成任务,她难过又沮丧地回到学校勤工俭学中心。同样回来交差的大三学姐邓洁交出的却是满满一摞填好的调查表。
秦昭昭厚着脸皮去问邓洁是怎么完成任务的?因为她辛苦一天毫无成绩,她却如此成绩上佳,想来其中一定有什么决窍。
邓洁是个小巧的上海女生,最初秦昭昭得知她是上海人时很吃惊:上海本地生不是都很有钱嘛,怎么她还需要打工呢?后来才知道邓洁家住在上海闸北的棚户区,那是城市的贫民窟,解放前谓之“下只角”的地方。大上海的地段和人一样都有三六九等之分,上只角下只角分得一清二楚。出身下只角的邓洁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大一就开始打工赚钱。她不像一般上海人那么高傲,对人很和气,秦昭昭的请教她半点不藏私,一五一十把窍门技巧都告诉她。。
“首先你最好学会说上海话,如果一时学不会至少也要先学会几句打招呼问好之类的话。因为上海人听到说外地话的人基本上都不爱搭理的,如果你会说上海话就更容易跟他们攀谈上。”
“你上门做调查时带上校徽和学生证,敲开门后千万别先说你是某某公司的,要先说你是勤工俭学的学生,让他们看你的证件。学生兼职打工比较容易博得人们的同情,会觉得咱们也挺不容易的,一般来说就不怎么会拒绝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秦昭昭当晚就在宿舍和常可欣学了几句上海话。第二天重整旗鼓再次出征,果然比头天的情况要好多了。每敲开一扇房后,她立马递上自己的学生证,先笑靥甜甜地自我介绍是兼职学生,尽可能博取对方的好感,不拒她于之门外。然后抓紧时间拿出调查表问几个关键问题,譬如姓名住址联系方式等,这些公司是会打电话抽查的,不能自己乱填一气。如果对方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就表现得楚楚可怜一点,说自己是头一回出来打工,请叔叔或阿姨帮帮忙之类的话。叔叔阿姨们一般也就心软了。都是有孩子的父母,虽然做不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抽一点时间配合别家勤工俭学的孩子做个调查还是可以为之的。
一次两次三次……渐渐地,秦昭昭干这活越来越很有经验。不再总是被人拒绝,只要能敲开一扇房门,她完成任务的机会就是百分之九十。这项市场调查工作做了一星期,她敲了不知道多少户人家的门。最后赚回了五百块钱,算是差可告慰她这几天为之吃的苦和受的气。
学习和打工,成为秦昭昭当下生活中的两大重心。功课之余,她每天骑着单车在外面奔波。天气逐渐升温,夏天伴随着越来越浓密的绿荫和越来越热烈的阳光走近,一天比一天更热了,她却经常顶着炎炎烈日在街头干活。
比如隔三差五地散发宣传单:
“阿婆,某某超市本周大酬宾,有很多商品都在搞特价。给您一份看看吧!”
“先生,某某手机经销店有优惠活动,您如果需要换手机的话可以去看看。”
“小姐,某某化妆品有免费试用装派送,凭此宣传单购买还可以抵二十块现金。我多给您几张拿去送朋友吧。”
也经常站在各个商场门口做促销员,促销过牙膏、汽水、化妆品、洗发露等形形□的商品。太阳当头照,花儿在烈日下没办法微笑,花瓣都蔫蔫地耷拉着。秦昭昭却对所有出入商场的人保持着不变的笑容。她笑着,说着,尽量让他们能停下来看看她面前摆放的商品。每销出去一盒或一瓶都有提成可拿,每一个停下的人都可能是她的潜在顾客,她怎么能不笑脸迎人呢?笑不出来也要笑。
何谓“强颜欢笑”,秦昭昭藉由课余打工的经历一点点深刻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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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在一家大商场门口促销一种洗发露时,秦昭昭遇上结伴逛街的章红梅和徐瑛。她们好奇地走过来左看右看,她没像对待其他行人那样对她们热情推销。因为她知道她们不会买,这种洗发露不属于品牌货,而这两位上海同学是颇讲究品牌的。
不过,正式出售的洗发露她们虽然不打算买,但看到有试用装的赠品时,徐瑛却缠着秦昭昭送她几包。
“如果觉得好洗的话,到时我跟你买一瓶。”
秦昭昭浅浅一笑,不置可否。她知道徐瑛是不会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