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如今被囚禁在熹阳殿的晋国公是一个犯了军规的将领,但后来留他一命叫他假扮司马缇。多年来,因为他的存在安抚了民心,皇室也不曾亏待他。
也是因为这个,长兴公主才可以撑这么多年,盼着今生还能与自己的父皇见面。可惜,她不知道她早已是孤苦伶仃,世上再无亲人。
熹阳殿的人早认定了他就是司马缇,他也一直安分守己,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加上守卫森严,外人见不到他的模样。倘若这回真病死了,入殓时必定有汉臣在场,如何才能瞒过去。
熹阳殿地处在禁苑中心,层层守卫把关,外人难以进入。
一行人径直往宫门里去,庭院里空无一人。寝殿的门上挂了沉沉的锁子,侍卫打开了之后我们才能进去。进了寝殿,才看见明黄床帐外头跪了一地宫女内侍。
悲悲戚戚的哭声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若起若浮。
我一进去,众人朝我跪着叩头,我赶紧叫他们平身,给御医让道。得知我请了御医来,他们非要再跪一次叩谢我隆恩浩荡。我真不想有人哭哭啼啼跪在我面前,好像哭灵一样。
我静静坐到一旁去,一时想起丝绦、一时想起葬礼怎么办、一时又想起长兴。
思绪太乱了,许多画面在我脑海里掠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停歇。
御医检查过之后出来回禀:“皇上,晋国公是积郁成疾,经年累月憋坏了,倒不至于病危。”
我仰面舒了一口气,“那就拜托太医为晋国公好好调养罢。”
也不知道是哪个奴才说的病危,弄得我六神无主。
底下稀稀拉拉的哭声都止住了,个个面露喜色,又朝我叩谢。
“既然没有大碍,朕改日再来探望。”我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压抑的地方。跨出门槛时望见门上那把锁,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被禁锢一生失去自由,也难怪积郁成疾。
这一整日都行色匆匆,回了御书房还觉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后那里我迟些再去交代,如今派出宫去的人回来了,我迫不及待要知道丝绦的消息。
来人在御书房外头的走廊里跪着,我提了他的衣领一把,“平身,进来说话。”
小应子颠颠地跟了进来,我瞪他一眼,吩咐:“所有人都下去。”
非要我明说他才能明白自己该干什么。
我也顾不得坐,急忙指着那人问:“快说!”
“回皇上,奴才去了趟新瑞瓷器,也仔细打听过了,那家主人前日将铺子转手,如今的掌柜的是个大老爷。没找到那位哑巴小姐,也没见着芳姨这个人,听邻居说,她们应该是卖了铺子之后搬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没人知道。”
“搬走了?”我突然懵了,舌头也打了结巴,“那……那皇太后的人昨夜去没找着人?”
“邻居都听见动静了,以为官府来拿人,都出来瞧热闹。见那些佩刀的禁军在新瑞瓷器里头闹了一阵,没抓着人,又走了。”
我茫然若失跌坐在龙椅上,她还欠我一只碗,怎么会悄无声息变卖了铺子。
母后的人没找着她,我也把她弄丢了。
她不说一声就走了,我们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联络。
要怎么找她?要如何幻想下一次重逢?
还是就由着她走吧,因为我的身边再宽再大,也容不下她。
孔雀蓝…4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不要再纠结那个话题了哈,看文、看文 齐安的伤养了一个月有余才大好,回到我身边来伺候。
这些日子,周围的人都发现我爱上了收集瓷器,于是绞尽脑汁给我搜刮好看精美的瓷器。可是都难以达到我心中所想。我想要的,是一只碗,从拉胚、烧窑,到画瓷、上釉,都是她亲力而为的那样一只碗。可能越得不到就越会想念,直至精神恍惚,思忆成狂。
丽妃大概是明白我在想什么的,她见我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发愣也不会打扰,只说些紧要的话。该上朝了、该用膳了、该就寝了。
这几日开了春,积雪都化了。宫墙一角有一树白梅花,被风一吹,花瓣扬起来像下雪一样。我眼前出现了幻觉,看见树下站在一个人,穿着湛蓝的、绣着连环螺纹的长袄子。像一只没有开屏的孔雀,安静优雅、孤芳自赏。
有人通传荣亲王已在御书房候着,我让丽妃给我收拾了一番,慢着步子往御书房去了。
察德一定是办妥了纳妾的事,来谢我来了。我勉强为他高兴一下,毕竟找到自己很喜欢的人不太容易。
一迈进御书房,我的目光被桌上的一只笔筒吸引住了。通体蓝色,釉色均匀,绘着淡淡的荷花莲蓬的轮廓,那颜色如同丝绦身上的衣裳。
“听闻皇兄近日对瓷器感兴趣,臣走遍京城,淘了这只来。”察德得意洋洋说,“皇兄觉得如何?这颜色名为孔雀蓝,是从天竺传入中原的,因为烧制困难,存世的数量极少。这一只是战乱时从皇宫里流落出去的,瞧底下的款识,是御窑厂所出。”
我慢慢欣赏这只笔筒,一点一点都看在眼里,转过那幅荷花图,只见左边写了一行诗。竟然是那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只是画中的荷花生机勃勃,怎么会是枯荷呢?再看字下面的落款,司马……什么,因为字太小,最后那个字辨不清,似乎是缇字。难怪看着字迹有些眼熟,这御书房里不乏他留下的字画。
看来,前朝皇帝很喜爱玩瓷器,而且和我一样喜欢李义山的诗。
那我不会和他一样沦为亡国之君吧?有点晦气。我放下笔筒,回头问察德:“怎么样,喜事定在哪一日?”
“三月初十,这回是来请皇上盖印的。”察德从袖口掏出婚书,规矩地呈上来。
我打开看,他给那汉女造的假户籍在关东,普通的地方官家。“达奚沫儿?”我随口念了出来,冲察德笑道,“你给取的名儿?挺好听。”
察德咧着嘴憨憨地笑了,“还要多谢皇兄成全,要不然,我母后非逼着我娶京中的那些千金小姐。娶一个悍妇就够了,我可不想再要一个。”
我颔首,表示感同身受。如果我不是皇帝,或许要娶丝绦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午后去到佛堂陪母后。
佛龛上头的香炉里的袅袅轻烟从未断过,老僧人沙哑的声音源源不断灌入耳中。
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檀香熏哑的,于是又想起了丝绦的声音。她叫我走,我没走,她说要重新做一只碗送给我,她也没送。那把可爱又可怖的声音将我纠缠住了,我想我的余生都不可能忘掉。
我打断老僧人讲经的话语,问:“大师,朕想问,如何才是解脱?”
老僧问:“皇上觉得痛苦吗?”
我如实答:“是的,朕觉得痛苦。”
母后愕然侧过头来瞪着我,神情中再无半分祥和,“皇上?”
老僧一笑,阖目道:“在这尘世中,每个人都是痛苦的,无一例外。”
“既然都是痛苦的,为何还要活着?”
“活着,就是修行。要坦然面对因果,接受一切磨炼与考验。”
“活到最后呢?”
“若有修为者,可渡己、渡人。但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依然愚昧,自欺欺人。”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笑道:“佛法太深奥了,朕日后一定要勤来,还请大师多多指教。”
老僧合掌朝我鞠躬,“皇上能够作出如此表率,虔诚向佛,乃苍生之福。”
从佛堂出来,母后脸色不悦。上了辇车后,母后低声道:“皇上坐拥万里江山,享尽天下荣华富贵,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哀家这一生都耗尽了,就换来你如此伤我心。”
“母后,信佛便要诚心,对着佛祖更要说实话。”我用力按住母后的手,“拥有了再多又怎样,这些年我们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何曾觉得快乐过?担心汉人起义、担心刺客行刺、担心亲王造反,权力倾轧、后宫争斗,这些不都是痛苦么?”
母后面无表情说:“再大的苦,哀家也可以往下咽。”
我觉得揪心,一定要这样么?辛苦一世,自己过不上一天安心的日子,这就是母后想要的生活?辇车行至慈宁宫,母后没下去,轻声问我:“听说荣亲王要纳妾了。”
“嗯,定在三月初十了。选了很好的时候,天暖气清。”
母后抱怨:“不过是个地方官员家的庶女,甯太妃怎么会同意这门亲事。”
“纳妾而已。”
“怎么说都是亲王的身份,纳妾也应门当户对。”
我说:“其实只要他们相亲相爱,身份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
母后警觉地瞥了我一眼,她总是太过担心我,觉得我要做些出格的事。很久以前我跟她说我不想当皇帝,母后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母后唯一一次打我。
本来我以为丝绦这件事,母后又会打我一次,可是我们俩都落了空。
母后由侍女搀扶着走下辇车,回头对我说:“吉嫔四月生产,若是生下皇子,皇上便封她为妃罢。”
吉嫔有汉人血统又是甯太妃的侄女,母后一直不喜欢。如今母后对她宽待只因为她腹中有我的骨肉,若生个小公主,恐怕又被打回原形。因此我暗暗期望她生个男孩儿了,将来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二月中,去往天坛祭天。
历代皇朝的惯例是选在冬至祭天,我却改在了春分。这时节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浪费了怪可惜。
我身着衮服,头戴九旒冕,端端正正跪坐于驾上。皇后与我并排而坐,如嫔稍微靠后坐着。就这么一动不动坐着,声势浩大地穿过正阳门。
两旁围观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莫敢仰视。
垂下的珠帘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许多景物看不清楚,便只晓得个大概。我偷偷打了个呵欠,眼里湿湿的,随意抬手擦了两下,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孔雀蓝。
芸芸众生,偏只有那一抹孔雀蓝轻而易举地跳入了我眼帘。
刹那间,满世界都是一个颜色。
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