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可以大喇喇地要求我做任何事,即使他父亲束手就擒时怀着的仍是一腔愚忠,明知即将不幸,也只是遣散了所有仆从,宁愿让自己的家人与他一起俯首赴死,但他至少可以为自己向我提出要求。
可是他没有,他在这封长长的信中,最后提出的只是一个请求,还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说他的父亲说过,即便是死,也必不背叛当朝皇帝,我这样安排,即使能够穿过层层阻隔潜入天牢,他父亲也必定不会偷生离开,结果还可能是适得其反,若我真的想要救出季家满门,还需先让他父亲明白,皇帝是真的疯了,他甚至不想要自己的天下能够拥有短暂的太平与喘息,为这样的人效忠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维护这样一个皇帝,就是让普天下黎民百姓更多地经历折磨。
他还说,希望我能找到一个能够医治罕见寒症的人,因为所有的御医都判定平安公主身患绝症,甚至都活不过十六去。他希望江湖上会有能够治好平安公主的人,他请求我将她带出宫去延续她的生命,然后如果有可能的话,让她健康地,只有的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当然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如果这真是他的意愿,但我倒想知道,那个叫做平安的小公主,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魔力,短短时日,竟能让季风他如此牵肠挂肚,费尽心思地替她安排一切。
即使她的父亲就是那个将他全家打入天牢的男人,而他,在她身边原本就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要将一个公主带出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也不是绝无可能,成平对整个计划流露出极大的厌恶与不解,但他仍是去做了。
我知道他全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但是就连我的内心深处,都无法对那位还未谋面的公主生出一丝的同情。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投生在了这样的一个帝王家,而只要是与那个皇家还有一点关系的人与事,都是令人厌恶的。
季老将军果然如他儿子所料到的那样,即使在那样暗无天日地狱一般的地方,每日面对自己对亲近的人备受折磨,都不愿做一个从天牢中私逃的忠臣。
更何况,天牢戒备无比森严,虽然也不是无法潜入,但要无声无息没有死伤的带走两百多人,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我也不愿这家人,再有任何损伤。
然后更麻烦的,还有那位养在深宫不知处的平安公主。
她的身体确实如季风所说的,随时都走在短命早夭的路上,并且好像是有所预知打定了主意要与我们作对那样,每一次我们决定了有所动作的时候,便会来一个全然崩溃,让人觉得不要说带她出宫,光是看她躺在床上也让人觉得命若游丝。
我后来才知道,如果她死了,那么天牢里的那二百多口人,人头会随之一同落地,除非除非季风为她而死,并且死在她的前头。
原来所谓命侍,是这个意思!
这皇帝家!若是在江湖上,依照江湖上的规矩,早该斩草又除根,一滴血脉都不要留,变态也是会遗传的,做得彻底一点,以免春分吹又生。
因着这些意想不到的节外生枝,原本简单周详的计划一拖再拖,江湖上又纷争四起,出了许多我不得不亲自处理的事情,我再如何不愿意,都必须离开京城一趟。
没想到我只是离开短短数日,局势就有大变。
成平得了宫里的内应,又有易家的易容高手相助,趁着皇家夜宴的机会,很容易的进入了皇宫,然后又顺利的将公主带了出来。
成平行事之前自然也与我通过消息,我当时刚到山西,正处理江湖中两个大派为了私怨几乎闹到要火拼的棘手事,接到成平的飞鸽传书,我的第一反应便是那内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但成平在信里说的仔细,说此人是镇山派长老代为引见的,虽在朝中为官,但与家中长辈与中原武林极有渊源,前朝也有做过试探,其出手为我盟所办之事无一不妥,很是牢靠。
镇山派近年来虽然式微,但也是有着百年历史的大派,作风一向持重,此人能受其长老引见,无怪能得到成平的信任。
但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如此一个朝中大臣,竟会与江湖中人互通往来,皇帝虽年迈,但也不是吃素的,他就不顾虑头上的那顶乌纱,难道连自己的项上人头也没有一点顾虑?
我心有不妥,想好了要传信令成平等我到京之后再作计较,没想到信是传出去了,但等我日夜兼程往京城赶的时候,大乱已如暴雨般骤来,一夜之间,竟连这江山都已经易主了。
而我直到在半途见了成平派来的人,才知道我那封飞鸽传书到了成平的手里,早已成了另一封信。
信中瞩他挟持公主出宫,另着易家人假扮公主随军队进入皇城,再令盟内高手假意相助,让季风能够假死在队伍之前,借此让季家那两百余口人能够顺利的离开天牢。
我看着那封被铁横带来的书信,大怒。
这满纸荒唐言,居然还摹的我一手好笔迹,就连成平都被骗过了!
虽然信上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要他么能够离开天牢,无论发配到何处,要在路上救出他们,那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成平也曾那么想过,所以都不曾在与我确认一遍,便立即开始将这一切付诸实施。
但我从没想过,要让季风在整个军队面前涉险。
即使一切都有计划,我也不愿冒那种万一的风险。
他是我年少时唯一的朋友,他是我的兄弟!
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得,当然是奸细,说不定就是我身边的某个人。
我这个盟主,做的委实失败!
我急问铁横,“现在京城境况如何?”
铁横乃是我盟下海沙派的高手,靠铁砂掌成名,双手可裂巨石,内功也好,虽不及庆城纵云那样脚下轻捷但胜在耐力,长途跋涉更显得出内力绵长的好处,是以成平请他来报讯,已是最佳的人选。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高手,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也是狼狈不堪,身上焦痕处处,竟像是刚从火场里奔出来的。
我心知不好,果然听他哑着声音回答我。
“盟主,我们被人算计了,可怜留在京城的兄弟们死伤惨重,全被那戳夫逼宫的太子利用了一把。”
我终于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位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原来从未对江湖掉以轻心,而那所谓的宫中内应李大人也是他早已安插好的一颗棋子。
太子从眼线处得了我盟欲救季家满门以及将平安公主带走的消息,急着李大人假意内应,平安公主被劫,皇帝震怒,定蓄意谋反之罪,发下兵符准驻扎在京城外的军队彻底搜查京城内外,一时京畿大乱,太子的势力便是趁着这一机会,暗中调兵入城,一举改换了乾坤。
只是这太子实在令人费解,皇帝已然老迈,竟不惜牺牲亲妹,勾结外邦,如此无良丧尽,简直禽兽不如,无半点人性可言。
幸好成平机敏,趁着如此乱局,至少把天牢内的季家人救了出来。
但是季风竟仍不愿离开那位公主,而那位平安公主,居然被她新登基的兄长外嫁到墨国去了。
公主又如何,外嫁异国又如何,既然她是季风想要的,我自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我带人跟上送嫁队伍,打算在边境处配合季风带走公主,从此天高海阔,只要他高兴,想带她去哪里都可以。
我希望我的兄弟快活。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最后得到的结局,是他的死亡。
墨国叛军的突袭是我没有想到的,异族蛇阵的出现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场天崩地裂的爆炸。
山石爆裂崩塌,那条天然的密道,最后一瞬间从那头飞扑出来的,不是季风,是公主平安。
她是满身的狼狈,满脸的泪痕,在那条密道崩毁的时候撕心裂肺地尖叫季风的名字,即使是在接受最可怕的刑罚的人脸上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痛苦的表情。
从我意识到季风仍旧留在密道的那一头,支持我维持镇定的已经只剩下多年来作为一盟之主的惯性,但即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仍旧能够感觉到,这位小公主的心,碎了。
平安公主足足昏睡了半月,才在庆城山上的厢房内醒了过来。
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刚刚从云山赶回,巨大的悲痛让我难保持即使是表面的平静,即使我不想对任何人倾诉,甚至不愿多说一句话,但我身边的许多人,都已经能公开是本能的回避我沉默之下的阴霾。
看到季风尸体的那一刹那,我唯一的感觉是,我的心也被人戳了一个洞,冰冷地风毫无阻隔地透过血肉穿入,然后又从空荡荡的某处穿了出去。
他很安静地躺在山坳里,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奇迹般地,颜面如生,只是没有了一颗心。
有弟子上前与我说话,我猛地回头,吓得他倒退了数步。
我知道自己是失控了,杀气无法控制,我想要看到血,想要杀掉所有让这件事发生的人——即使我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做了这样罪恶与残忍的事情。更不能原谅的是我自己,我竟没能来得及救他,最后的最后,就连他的尸体,都不是完整的。
胸口持续空洞,那种比疼痛更难忍耐的感觉,让我足足有三天的时间,都没能正常的呼吸过一次。
我开始痛恨平安公主,我知道这是一种迁怒,但是如果没有她,我的兄弟是不会死的。
他死了,但她却没有,好好地活了下来,说不定还可以活上许多年。
我回到庆城,去见鬼门关上醒转回来的她,她虽然年纪小,但确实是有姿容的,身体这样不好,又只吊着一口气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居然仍旧不难看。
只是单薄,薄薄皮肤下细小骨骼清晰可见,一口气就能呵走了那样,让人面对她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要小心翼翼。
还有就是,笼罩在她身上的,乌沉沉的死气。
她不愿说话,了无生志,季风的离去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