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亭……”桑迟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委屈,嘴巴扁扁的就想哭。“要是有天我对你没什么用了,你会不要我么?”
沈北亭奇怪道:“你有这种念想?你怎么会对我没用呢?”
桑迟叫道:“你说会不会!”
沈北亭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往后边走,说道:“不会的,我为什么不要你?”
一句话就叫桑迟安心了,由着他拉着自己往里走,嘴上不忘记抱怨。“今天我和雩风遇到了一只会说话的母鸡。雩风说凡人是世间最自私的生灵,我和母鸡说不是的,凡人也有很好很好的,比如说你呀。可是雩风说你也会吃肉会杀生,所以你也不是好人。他还说要是有天我对你没用了,你就会不要我……”
桑迟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了,站住了不再往前走。
沈北亭无奈地转身,旁边是一棵杏树。白衣长发大眼睛的少年站在灼灼的杏花下,风吹来,落了他满身。这样的少年,这样的眉眼,应该无忧无虑如杏花一般烂漫才是呀。
沈北亭看着他的眼,没有责怪他这问题幼稚无趣,只是说道:“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还不准人吃东西了?这岂不是要饿死?”
桑迟点头道:“母鸡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雩风说不过我们,就说这世间只有草木最好了,不吃别的东西,也不用伤别的东西,其他的都是坏的。北亭,你说到底该不该吃东西呀?我很喜欢吃肉的,可是听雩风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吃肉是不对的……”
沈北亭笑道:“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只知道不吃的话人就会饿死,舍身为众生这种事,恐怕只有佛才能做吧。”
桑迟继续苦恼。“是啊,我们要是不吃东西就会饿死,这算是犯罪业么?我们多做点好事可以抵消么?可是如果觉得愧疚去做好事,就有点像为小恶而行大善,难道行大善就能叫那些被我们吃掉的东西心甘情愿么?”
沈北亭觉得桑迟都要把自己逼进一个死巷里出不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说道:“既然无可避免,那也没奈何了,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但世间无恒强,无恒弱,草木虫鱼之类虽然看着比凡人弱,但一旦修炼有成,区区凡人也不过是刀殂下的鱼肉,又哪里能有一点反抗之力?南斗掌生,北斗注死,所有生灵往复六界之间,今生受罪业乃是因为前世作恶。若这世间没了六道轮回,那才是真的不公平。”
桑迟望着沈北亭,苦着脸问:“我现在吃了这么多肉,下辈子会不会变成母鸡,一长大就被杀掉啊?”
沈北亭捏捏他的手,笑着说:“怕什么?我也吃了很多肉,我会陪着你一起变成母鸡被杀掉的。”
桑迟想想下辈子就是做了母鸡也还有他陪着,顿时就开心了起来,抓着沈北亭的手说:“你说的啊,你要一直陪着我!”
沈北亭点头道:“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好怕的啦!”桑迟拉着他往后院走,“北亭北亭我饿了!”
怒…折柳曲…08 【08】
第二天再去见雩风,桑迟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雩风绷着一张脸问道:“做什么?昨日被我说得不服了,现在要继续跟我吵架么?”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桑迟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昨天和北亭说了你的话,问北亭吃肉到底是对还是错。北亭说世间是很公平的,这辈子吃肉,下辈子可能就要做鸡呀猪啊的,大家轮流吃然后再轮流被吃。北亭还说,我可以继续吃肉,他会陪着我一起吃,等我下辈子投胎做牛羊了,他也陪着我投胎做牛羊,跟我一起被人吃掉。”
说话的时候身边除了雩风,仍旧有那只芦花母鸡,桑迟仍旧把那书生给弄晕了趴在书案上睡觉。三……三者又聚在一起,桑迟和雩风蹲在大水缸旁边,和母鸡说着话。
母鸡听了桑迟的话说道:“那个北亭倒是对你很好嘛。”
桑迟点点头,开心地说:“那是自然啦!除了我娘,这世上就属北亭对我最好啦!洛城虽然也很好,但是他会不给钱我!洛城不给我钱的时候,北亭都会带我上街买白糖糕吃!”
母鸡笑了:“你怎么净知道吃?”
“我……”桑迟语塞了一下,挺起胸膛说道:“其实我还会打妖怪的,我是京兆尹府里的!”他学着北亭威武严肃的口气说:“长安京兆府,奉天子之命,出幽入明,沟通人鬼,问罪苍生!”倒是一番神采奕奕,可惜一下子就蔫了下来。“只是这段时间长安城安静得很,没什么坏东西,难得有一次打架的机会,就是抓这小鬼………可楼木头不给我真打,说会伤到这小鬼!”
雩风不开心了:“我哪有那么弱?要你让!”
“你本来就弱!那天晚上我一招就抓住你了!”
“那是你偷袭!”
“好了好了,不许吵架!”母鸡呵斥住他们,“我从来没出过院子,不知道什么长安京兆府,不过听起来很厉害的啊。”
桑迟很得意地说:“当然厉害啦,京兆府可是受了人间天子、妖界凤皇、阴司鬼君三者之命管理三界安宁的。但凡有扰乱三界安宁之事,比如说小鬼这种欺负人的,京兆府就负责把他们抓起来,好好地教训一顿,关上十天半月的。”
雩风叫道:“我怎么扰乱三界安宁了?”
桑迟说:“你仗着自己有法术就把人家头发给剃了,仗势欺人,难道不是错吗?”说他又补充道:“仗势欺人……嗯,这个成语我一定用对了,回头跟洛城说,叫他奖励我梅花糕!”
“你都来人间这么久了,学好这个成语有什么?学不好才要受罚!”忽然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母鸡和雩风被吓了一跳,桑迟却跳了起来叫道:“洛城你怎么这样?”
墙头上忽然掠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落地时玉色的衣衫与黑色的长发四散飘飘。来人眉目清雅,不是谢洛城是谁?他望了一眼桑迟,笑道:“我怎么样了?”
“你……”桑迟敢怒不敢言,站在地上跺了跺脚,长长的发尾一晃一晃的,金色的铃铛叮铃铃一阵清脆的响,最终说道。“哼,你不给我买,我叫北亭买!北亭不仅会买给我,他还会做鹅儿卷给我吃!”
谢洛城曲起指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整天就知道吃!我幽明馆养出来的妖怪,连个小柳精都说不过,还要跑去找被北亭诉苦叫人家担心!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朝中要准备迎接回鹘使节,北亭和他都很忙么?”
“我怎么知道……北亭又不跟我说!”桑迟捂着脑门蹲在地上,泪汪汪地说。“痛……”
“回去再教训你!”谢洛城横了他一眼,又将双手拢在袖中,笑吟吟地望着雩风,问道:“柳家少主安好啊,你家姐妹们的头发,可长出来了?”
雩风犹豫了一下。春日里柳条长得极快,往往一夜之间抽芽长枝,灞河堤上的绿柳早已成荫,哪还有秃的?“长是长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谢洛城又笑问道:“京兆府事务繁多,竟没留意柳树一族。冬日来百草凋敝万木枯败,你们族中怕是人人都是秃着头的?唉唉,同饮一河水,纵然我京兆府粗心,族长也未与我京兆府言说一二,未免见外了些。今年冬天,我们派人给你们送帽子去。”
“这……”雩风再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谢洛城嘴角有如狐狸一般翘起,看了雩风一眼,转头笑道:“楼大人,您难得有这么次好心好意、心慈手软的,人家却不领情哩!”
“什么?”桑迟又从地上跳了起来,惊叫道。“楼木头也来了?”
正说着,楼向寒玄色衣衫的身影已经从墙头掠了下来,身后跟着白衣黑带的沈北亭。沈北亭先对桑迟笑了一笑,而后解释道:“我想想觉得不对,于是把你昨晚告诉我的那些跟向寒他们说了,洛城便说要过来看看。”
桑迟疑惑:“哪里不对?”
沈北亭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将桑迟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衣衫,低声道:“猫儿是多爱干净的东西,你怎么能就坐地上?”
桑迟没得到回答,皱着眉看了一眼沈北亭,目光有些埋怨,却也知道这里头的道理要由楼向寒说。再看看谢洛城与楼向寒,桑迟很乖地站在沈北亭身边不说话。
直觉告诉他,这里好像有好戏看了。
楼向寒走到谢洛城身边,寒意泠泠的眼往院子里一扫,顿时吓得那母鸡“咯”的叫了一声伏在地上将头躲在了翅膀里。雩风心知事情要不好了,也白了一张脸,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对本官的处罚,口服心不服?”
雩风抖了抖嗓子,学着他负手在后,朗声应道:“不错!”
楼向寒问道:“你哪里不服?”
雩风微微提高了声音道:“你为什么不去罚那些折了柳枝的凡人?你偏袒同类!”
谢洛城“噗”的一声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楼大人会偏袒徇私的。小柳精,柳少主,凡人已受到了惩罚,你看不到么?”
雩风皱眉道:“没看到!我只知道同样是弄秃了人家,我被罚来做劳役,凡人却可以呆在屋子里读书!”
楼向寒眉头微皱。“时至今日,你依旧要说凡人弄秃了你家姐妹的头么?”
雩风眼中惊慌之色一闪,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楼向寒沉声道:“柳树身为万木中的一支,春荣秋蔽,四时之中日日皆有变化,故而草木之精,原形不在树干而在树根。你一来便说凡人伤了你族中人的头发,本官只道你年幼无知,这才将你放回去又抓了来,只盼你在担水劳役中看清人与妖之分,明白自己的过错,你却到了此刻还在混淆视听,难道竟以为京兆府地处凡间便对妖界阴司一无所知么?”
他语气沉沉,不见的如何严厉。但他声音一贯森冷,这么一训斥,只叫雩风白了脸不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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