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渊脾气甚好,斟着茶水,继续微笑道:“别着急,慢慢说,慢慢说。”
“你应该了解我家公子的情况,”小禾焦虑地咬着下唇道,“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的身体就变得非常不好,药石无医的,直到你来,才稍稍好转一些。而且期间还发生了不少怪事,有个纠缠公子的纨绔子弟把公子掳走后莫名惨死,同时公子也像是受了重创一般,我想了解一下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被公子给敷衍过去——当然,我丝毫没有要怀疑公子害人的意思。只是……真的很古怪。再算上他最近的状况,简直就像是交代后事一样……”
看云渊很仔细的听着,小禾继续道:“我怕他会不会是撞上邪,被哪个孤魂野鬼给缠住了。我知道道长你是神人,所以斗胆请你好人做到底,为我解答疑惑,救救他,让他能够平平安安的。只要道长你能点下头,要我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
你家主人倒是真被个孤魂野鬼缠上了。
云渊一边慢悠悠饮茶,一边无奈想着:只可惜那个呆书生一直不肯合作,而我又不能抢夺。也不知寻桑怎么想的,脑中哪根筋没搭对似的。
见云渊不说话,小禾语气顿时变得焦急:“道长!”
云渊放下茶杯道:“别怪我说你笨,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身边出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涉及到了某位故人,时间又恰巧吻合的,那便是关键。”
小禾想了一阵,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梦初醒道:“是那本书!”
云渊笑道:“总算开窍了些。”
“属于公子的心上人的东西……公子寻了多年,却不经意间莫名出现……而且那人已经死去十年了……”小禾喃喃自语着。一切事实摆在眼前,如同无云夜色之下的月光一般清晰,完完全全证实了他刚刚灵光闪现出来的想法。
心一沉,他咬牙道,“不行!我不能让那妖书害了公子。”
云渊微微笑着,眼看小禾蹬蹬地跑向楼上客房的位置,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一枚桑叶凭空而现,缓缓落在云渊肩头,如艳光下的翡翠一般闪着光亮,仿佛是在警示着什么。
云渊见状,抚着拂尘轻笑道:“寻桑呐,这回我只是好心为他人解除迷津而已,并没有动手。真是冤枉呢——”
桑叶不罢休,又继续闪了几下。
“好好好,你的话我怎可不听”云渊起身,悠哉的慢慢踱上楼去,“你啊,心狠的不是地方,心软的也不是时候。再这么耗下去,咱们何时才能回家呐——”
小禾进客房之前,稍稍停顿了下脚步。
主人格外珍惜那本书,连夜间休息的时候都贴身带着。而现在他还在泡澡,正是迎面而来的机会。
小禾下定了决心,放轻步伐,悄悄推门而入。
房内水雾缭绕,小禾踮着脚尖小心翼翼摸到床边,从衣堆里翻出了《牡山杂记》。出乎他意料的是,和书放在一起的,居然还有把折扇。
小禾把折扇扔到一边,把书拿走了。然而还没等迈出门,就感到胸口一阵压迫的疼痛,怀中的书突然有了生命一般躁动起来,散出的强光几乎要吞噬了他。
“放手,否则——死!”
小禾听到一个陌生男子的悦耳嗓音,语气冷得如同j□j一般,话语中不容拒绝的威慑气息,令他不由得一阵寒战。
小禾脑中一片空白,却丝毫没放开,反而将书抱得更紧。
就在他的身体快要被强光撕裂的时候,突然怀里一空,书直直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悴不及防被飞入的几道蚕丝捆绑缠绕得严严实实。云渊骤然闪现出来,抬手一接,杀人强光立时被遏制住了。
死里逃生,小禾反应过来后怕不已,腿脚一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而书妖只是沉寂片刻而已,转眼间,那书又继续疯狂挣扎起来,男子愤怒的咆哮响彻云霄,引动地脉震荡,已有了些年头的陈旧客栈承受不住,似是下一刻便会崩塌。人们的惊叫声与脚步声纷乱而起,恍若地狱将现。
云渊丝毫不为所俱,淡定的看着已被他牢牢控制在掌中的书妖,道:“注定无法挣脱,你又何苦做无用抵抗。”
而书妖明显不愿善罢甘休,书角的血色莲骤然变得鲜红欲滴。瞬间红色光焰猛地自蚕丝捆绑的缝隙窜出,趁云渊尚不及做出反应的时候,已经急闪进入叶修筠的客房之中了。
云渊暗道不妙,马上急急入房。只见屋中地上叶修筠披着中衣人事不省的躺着。云渊去查看,可惜甚至还没有来及碰一下对方湿淋淋的发丝,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了进去。
寒气扑面而来……
飞蛾一向只喜爱温暖的环境,幻境中的气温极度冰寒,令云渊身体十分的不适应。然而不仅如此,这种气息还令云渊想起了一个人,那个曾屹立在牡山之巅的男子——《牡山杂记》真正的主人。
心中缓缓生出一股根深蒂固的憎恶,如同早已潜伏在心头的毒藤得了滋养,又开始慢慢起芽蔓延。他看见了那个人,站在牡山山头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中,白发白衣的样子,色彩上几乎要与山雪融为一体,但绝代风华的姿态却又显得十分的鲜明突出、遗世独立,使人难以挪开视线。在他背后,一株冰雪雕琢一般的纯白巨木直上云霄,参天树冠隐没在层云之中,壮美非常。
视线转移,云渊看见了有个人站在身侧远远的地方,也和他一样一直望着同一方向。
那是个身着紫青华服的青年,眉目浓丽,竟是说不出的好看。云渊记得,那人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肃杀模样,颇为辜负那般绝世的好容貌。而现在,那人望着山中独立的白衣人,眼中竟透出一股云渊从未见过的柔情。
在自己还未出现在那个人生命之中的时候,不知道那人已经这样望了几百年,亦或是几千年?
耳边响起男子悦耳而又魅惑的低吟:
原来你也有求之而不得的人……
云渊心头一震。
如同湿冷粘腻令人作呕的蝮蛇缠绕在胸口一般,不怀好意的男声继续响起:
如何,不再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到他。这对你来说不难,分明是触手可及的东西,为何却偏偏裹足不前,将大好时光白白浪费掉。那人前几千年的时光已经耗费在了他人身上,然而现今与往后的数万年光阴终将归属于你——只要你肯上前,只要你肯迈出那一步……
云渊感觉自己与那人的距离变得不再遥远。仿佛不知不觉中那人身形更靠近了些,近到甚至可以看清那人浓密睫羽微翘的弧度,以及眉心一点艳红得令他心悸的血泪朱砂。
身体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云渊面色茫然的往前迈步,想要离前方的紫衣人更近一些,心想就算只是触碰到那人垂坠着的袍角也行。
蛊惑的声音继续着:再往前……再往前,就差那一点点,他就是你的了,只属于你一个人……
云渊没有发觉,此时在他前方不足半步的位置,正有一道万丈深渊。
☆、写书人
再往前……再往前,再有一步……你就可以得到他,只属于你一人……
云渊的脚抬起,就在即将迈入深渊的前一瞬间,他忽然抬起头来,上一刻眼中的茫然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笑了起来,是少年得意的笑容,明朗而清澈。
“找到你了。”
与此同时,云渊手上拂尘的丝线骤然漫长延伸开来,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急冲过去。击中云端上的目标之后,再继续扩展开来,一道道丝线交织出一张密集的网,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顿时天空有如破碎崩塌的镜,碎片四散坠落。
幻境——破!
“若我是你,就不会做这垂死挣扎。”
空气中的冰寒气息未减,然而四处已不再是牡山景观。放眼望去,地势平缓,尽是一望无际的苍白雪原。
——冰寒彻骨而又绝望极端的内心,这便是书妖的真正写照。
云渊心中了然,终知晓何以《牡山杂记》择定了这毫无关联的凡人,作为它新的主人。
王者帝气是一方面,然而这冷酷的本心,简直就与当初写就此书之人一模一样。
想及那个写书人,云渊不由陷入深思:
要说书妖的能力,就是能够以梦为媒介,窥探他人内心,寻找放大出掩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魔障,进而控制这个人,即便此心魔连心的主人都尚未发觉。
写书人,对云渊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个过客般的人物。
云渊还是人的时候,写书人是妖。等云渊成妖之后,写书人早已神形俱毁、魂飞魄散。
不过几面之缘而已,远远算不上熟识。因为那时候云渊不过一小小凡人。云渊印象深刻,当时自己必须要仰视着,才可以望见那个人。那人高高的站在牡山山巅之上,一身孤傲的绝代风骨,与背后的参天雪树一样,冰冷而高不可攀。
而云渊对那人的感情也如同对着那株雪树一样,毫无交集,无爱无恨。
直至寻桑的出现。
云渊对写书人原本没有恨,敌意不过是日积月累慢慢堆砌而成的。其实那敌意还可以换成另外一个名字——
是嫉妒。
嫉妒那人可以得到寻桑深情的遥望。嫉妒那人即使死去千年,寻桑依旧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不惜千辛万苦跋山涉水寻找《牡山杂记》,以助其复活。
然而自己,在寻桑心目中,又是个什么位置呢?
那般内敛的性子,无论对一个人的感情是爱,是恨,或是无关紧要,俱是无法令人察觉的。就连寻桑爱着写书人这件事,千年以来,也只有云渊一个人知道。
不过云渊还知道一件事,一件足以令他欣慰的事。
就是寻桑再怎么爱着一个人,也不会因爱变得卑微,进而失去本心。
“他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自己。”
望着前方的书妖,云渊笑道:“我注定得不到他,然而你比我悲哀的是,你分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