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一坛村酒而已。”
“一坛村酒么?怎见你数九采了梅上的初雪,端午盛了艾草上的晨露,四处寻奇,一到了春分就央求酒匠帮了你把桶里的七蒸七酿,带了一个小坛子回来?为什么春花烂漫的浓香季节,酒香却把我给吵醒了?那东西看起来令人垂涎呢!”
“此物是我偶得,你看它甫出世就这样霸道的色香,性子张扬无常;我为了定它心性,所以埋它。”他见我目光炽炽,将土拍实,“现在是无法入口,若你想喝到美酒,便要等——”
“要等,等多久?”我最恨等待,若现在可以入口,我不介意酒味霸道。
他闻言一笑:“须等得很苦,等一个无知稚儿变了妙龄少女,能喝得百日醉;等一个轻狂少年变了耄耋老翁,能喝得千日醉;若等这一山桃花都不见,就能喝得长醉不醒。”
“我立刻就能让桃花都不见。”
“傻东西,我说的是有一日山林变成桑田,物换而星移。”
他拍拍手上灰土,指向远山:“我等不到那一日,你却能够,却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份耐心。”
我吐了吐舌头:“和尚你骗人,我是怕我偷了你的酒!”
他又笑了。
那温柔入骨的笑,比春风还柔和,比桃花还甜美,比世界上任何的美酒都醉人。我每次见到,都要心头跳上一跳。而那眉宇间的清净,我只想搅乱了才好!
我一头扑了上去,他却闪开。我伏在地上,脚踝上金铃紧锁。
他就这样转了身,手中握着法珠,假如他愿意就能叫我不得自由。这身子,原是他给的,他自然能随意摆弄。
不多时,风扬树梢,一地的落英,身上柔腻的袈裟,撩拨着我的心火。我咬着衣角,心有不甘。
多少年以后,我才想起了那坛子酒。
我没有耐性等待,可是这一次,我日日守着它,以为你有一日,会扛着锄头回来,来开启那坛酒。那样的话,我又能看到桃花下的白衣。
我等啊等,一直坐在树下等。
等到一个无知稚子成了出嫁的少女,桃花集上满是红绸和乐声,少女嫁了一个又一个,我等了一年又一年。我且再等,岁月如逝水,等那迎娶了少女,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终于也成了老翁,那人还是没有来。
物换星移,桃花已不见。
无可,无可,你为什么还不来?
忽而一日,我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那幽幽响起的禅杖的环声,那风尘中清净无垢的味道。
我以为那只是错觉。
那俊美少年,亮似星子的眼,一身灰袍,他装模做样,手里拿着法器,好个小和尚,多么逗人!好象个庙中的偶像,干干净净的额头上,一点朱砂。
我在树丛里看得真切,看到他冷冰冰的眼角,端庄的眉梢,隐隐觉察到了辛冷的刺激,就好象我期待中酷烈的酒味。
却不知道,他是我命里的魔头。却不知道,玩火的人,把自己焚成了灰。
那一晚,我开了那坛子美酒。那一晚,我吻了那少年的唇。
我一醉不醒。
这一醉,就是千年。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静静躺着,
天边已经破晓,晨风清寒而清澈,透过我的胸臆,吹过我的脸颊。然后我看着他,略微迷茫和迟疑,而后,弹指刹那,烟尘过往,从最初到如今,前世到今生,如同刚刚开启了泥封的酒坛,一瞬间,就把香气散尽,最后,只剩下依稀的惆怅。
其实我不该哭,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落泪的。
可是如今我是林绛袖,一个轻狂少年,如朝露般短促的一生,为什么我不能哭呢?
他静静站立一旁,看着我哭,直到我终于收泪。
我依稀见过,又似忘记有这样一个人。
他微笑起来很好看,他有双慈悲的眼睛,他眉宇间宁静如这湖水。
我望了他许久,终于低低笑了出声。
哦,多么荒唐!我当然不屑故人相逢那一套,连招呼都懒得应对。
他到底做了什么,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怎么明白,只觉得这有一日的苏醒一定是他的杰作。
“你对我都做了什么!”我倒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他一脸的歉意:“为了让你记得,我便强硬要开启封印,却不想,你竟带着他往湖里跳。”
我一身的湿冷,无奈地道:“你瞧你,虽然说是行善,也和从前一样,错漏百出,后患无穷。”
“既是如此,早先,就不该寻你。”他微微叹息一声。
“莫非——?”我简直无法相信。
他却点了点头:“守得你十九年,没想到仍旧让你受苦。”
我失笑:“好耐心,我以为如你,早就超脱了轮回,不再理会红尘俗世。”
“其中的玄妙,连我自己也不知,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受情劫,因此便来寻你,谁叫我曾弃你一回,有因自有果。”
话到此处,我大概是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忘记?”
“这要问你自己。”
“为什么他还记得?”
“难道你不知?”
我沉默了,惨然一笑。
“原来,是我在报复——。”
70
<沉梦>
“你是我的妖孽,是我的,谁也──不能碰!”
只有这个时候我眼前的人,才会给我看他的真心, 他的手拥抱着我,好像真的归属于我了,可是已经太迟,,我怎心甘?
我的声音那麽低哑,可是我还是在他耳边下诅咒:“莲心。你欠我的!──下一世,把欠我的都还来。”我如是说,却怎知道,这是如何酷烈的咒?我要他还我一世,是为了罚他。他发下誓愿,即使隔世还记得这一段孽缘.
我却早就忘记了,不知道是无心或者有意,我把自己忘得干净,让他在茫茫世间,真正受一次求不得的情苦,算还了我前一世的痴情。
“好,我答应你。”那人回答,仿佛在佛前下了誓约一样的虔诚。我闻言,放开握住禅杖的手。
他竟这样懵懂,掉进陷阱也不自知。
是为了让自己不历劫难,亦或是只为拿回所欠?连我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而我更不知道,诺言竟是如此沉重。
我无法摆布运命,他真正能找到我的所在,恐怕也是冥冥天意。可怜我,原本想与他错身而过再不相干,一见他,却又散发出前世的色香,招惹他的疯癫。他却还以为是上天赐他的机缘。这才纷乱叠出,不可收拾。
我怎会兴起那荒唐的念头呢?把你诱惑,把你毁掉,轮回也不放过。
这样的贪婪,这样的傻。
因此佛才说话了。
佛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佛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都是妄想,他不是莲心,我也不是奉桃。
我这样的傻瓜,竟然被迷惑了如此久。
这场苦难是天注定的,为给了我悔改的机会。
“现在,拜你所赐,我全都想了起来。” 我叹息道。
“若这纠缠再不解开,我怕你和他都要受苦,所以我只好如此——”
“现在我虽然已经没有问题,而他,他要怎么办?”
“你不用介怀,该忘记的,自会忘记。”他伸过手,轻轻附在那少年的额头上,一阵风吹拂而过,带起他的发梢。当他的手离开的时候,一个恰似佛印的朱砂痕迹就留在了少年的眉心,锁住那白皙的额头,如同他还没遇见我时,清净无垢的模样。
我抚过那少年的额头:“我错了,欠我的人并不是他,莲心早就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我又为什么要欺负这样的一个人?”
“他不会再打扰你。”
“——多谢。”
“何必言谢,这本是我的孽障。”
我们相视,他的手掌又附上我的额头,那手掌多么温暖,我却拦住了他。
“你不想忘记?”
“我不想糊涂。”
他道:“本以为——”
“我不是奉桃,自然就不再牵念,何必要前尘尽忘,才算解脱?那是自己欺瞒自己,而我的骄傲,是不许我这样做的。更何况,这也是你的劝导,还是用——”我把手放到耳朵边,瞬了瞬眼睛。
闻言,他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也有些释然。
——亲手埋的那物,如今终于平了心性。酒,须等上物换星移,才能开启。
我催他别笑下去,帮我接受怀里的麻烦东西。而后,我就挥了挥手。
“你去哪里,绛袖?”
我回头笑道:“回到红尘里去。”
{如是我闻}
曾有一天,还是个学生的陈医生走在街头,喝得烂醉,他摄取了一点药物,脑袋里如同一团糨糊,神色恍惚。
他走在贫民区的街头,期待走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过来给他一刀,抢走他身上所有的钱,或者干脆杀死他。
一个年轻人想结果自己,当然那也许只是药物的缘故 ,如果那时候他成功了,那么对所有顽固过度的家长就会是个好教训。
然后,他看到了一脸愁苦的陌生人,独自在海边的栏杆上看着海水,他的眼睛也很空洞,但是更多的是焦躁的火。
他脸色苍白好象雕像,而神情则比雕像更安静,恐怖的样子让路人不敢接近。那家伙一定强迫自己的脑袋分泌了许多不该分泌的东西,那些东西比大麻更有效果。
很好,陈想,他有伴了。
然后他们开始了和他的第一个病患第一次交谈。
乏善可陈的相遇。
而因为年轻和那一天的夜色的关系,回想起来仍然有点浪漫意味。
现在,他是个开业医生,而风林则是个成功的商人。
三天时间,陈医生把自己的行装全部打点好,向他所有的情人说再见,只留给风林一个人新的电话和地址。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也许你遇上一个什么人,你的一生也就改变。如果陈不是在大学里见到这样的一个人,他可能会继承他父亲的连锁超市王国,而不是去当个心理医生。
如果说他在三年前善良的拯救了患重度忧郁症,并极有可能发展成为精神分裂的那个傻小子,那么同时,他也仁慈的拯救了自己。
陈看看对面壁炉上没有拿走的相片,相片里的英俊少年沉思着,他沉思的模样异常的安静,如同眉宇间住着奇妙的灵性,仿佛超过他应该有的年纪。
陈知道自己只要注视着这样的表情,就开始向往一些东西,神秘的,安静的,比如佛,比如玄微的神哲——那一切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