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道自己只要注视着这样的表情,就开始向往一些东西,神秘的,安静的,比如佛,比如玄微的神哲——那一切一切不能猜度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是报着研究的心态,还是另有目的。他只是在意着这个奇妙的青年的一言一行,做为一种观察,或更密切的,一种朋友的关心。
他知道离开这块地方,他有一万个理由,而留下的理由可能只有一个——他还有个病人,光这一个理由,就让他有些不舍,几乎要放下行李。
不过,他已决心为了自己的梦想奋斗,脱离顽固父亲的势力范围。
这决定还是那个病患为他做出的,为此他要多感谢他一次。这个人犹豫迷惑的样子医生很少见过。即使是失去了记忆,他也要从迷惑里找到究竟,他总是精力充沛,坚持到底,虽然顽固,但是诚恳。有这样朋友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陈无奈地想停止他对病人的关心,试着想象自己在中国那神秘的土地上,与他那位未来的房东探讨人生的情形。
“记忆”是他们在互联网上认识的契机,然后他们两人讨论起许多的话题。
对方似乎一直在流浪着,总是用着不同地方的语言,有不同地方的时差,不过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却古怪地喜欢东方的哲理,在熟稔经史典籍的背后,态度则是嘲讽的,经常说些各种教徒听着会吐血的话,而那流畅诙谐,充满灵感的谈吐则时常让医生觉得在和一个非常不拘小节的老师在说话。
他向他谈起自己奇怪的病患,而外行人的意见是非常可爱的,外行人说佛经也许对那个人有效果,至于到底能产生怎样的效果,陈觉得只是添加了纸工材料而已;然后,在不断的交谈中,想去中国看看的念头终于变成了现实。
对方在最近厌倦了漂泊的生活,说要回家乡去。
虽然他并没有邀请他,甚至于劝阻他不要轻易尝试到这个混乱的城市里来,可是,陈恰好处于某种焦躁里,就毅然地决定了。
他们由朋友关系成为了房东和未来房客——陈不能不承认,这也许是逃避胡搅蛮缠的病人的最好方法。
等他到了那里,他会和他说起一些更密切的事情,包括自己的人生,以及混乱的情绪。
他要住的地方是市区难得的僻静路段。从网络上照片里可以看到成片的绿荫,他就职的诊所就在对街。听房东说,那里的街角上还有一家非常好吃的小店,店主人很和蔼,即使吃不惯中国菜,也有其他的东西可以吃。
那个远在中国的声音自电话的另头传来,声音年轻,带着点懒散。
“那我可要好好给你洗尘了,陈。”
“终于被你勾引到手,以后我就要把自己交给你了。”
对方停顿三秒:“——陈,我一直怀疑你的中文到底是谁教的?”
“很差?”
“不,只是在意思的融会贯通上需要努力。”
医生闻言傻笑起来:“我的一个朋友教我的,不过以后的中文,看样子需要你来为我提高了,我的房东。”
“没有问题!”对方叹息一声。
陈医生的离愁渐消散了,他拿起自己的行李,开始期待自己的新生活,那是非常平静的,完全不用胡思乱想的生活,仿佛假期的生活。
三天后,机场。
今天是告别的日子,他的病人却没有来送行。显然,风林是希望避免离愁依依的场面——也许这是正确的。
陈医生在登记广播下达后就打算不再等待,而是拎着行李,踌躇满志地上了飞机。到了机舱,他把行李放下,看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旁早就坐上了人。
那人的侧面在天光下发亮,他在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折纸鹤,折完,放进准备好的罐子里。
在陈呆楞地放下手里行李的时候,那罐子正好放满了。
俊俏的青年把脸转向医生,微笑说:“Dr陈,中国我比你熟悉,让我做向导吧!”
“治疗——你的治疗已经放弃了!”医生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我放弃了,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去中国。”风林说。
陈医生顶了顶自己的金丝边眼镜,掩饰自己的激动,用他那三流中文狠毒地说:“风林,我是前世欠了你的吗?”
“说得对——也许是你欠了我。”
阳光灿烂的午后,另一块土地的机场上。
一个浅色头发的青年在等候。他那颀长而优雅的身段完全被衬托出来,并谋杀了所有等候班机人的眼睛。
这位美丽的中国青年有双优雅的凤眼,百无聊赖地神色里,隐隐有一丝妩媚,他看上去有点不正经,可是他安静的样子,又让人觉得冰冷,有些难以亲近。这个年轻人耳边蓝色的闪光和栗色的头发,让他象画里出现的人。
这样的人懂得怎么展现自己稀有的诱惑力,这样的人,总被人认为是老天多宠爱一些的。
他安静的等待着,虽然觉得自己好象惹了麻烦而深切的懊恼着,可是也并不很担心似的,只是晃晃脑袋,想起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条普通的异国街道,一家普通的咖啡店。
他只是无聊的时候想使用笔记本,网络在雨天也很通畅,他和一个陌生人交谈。
依稀是谈起的记忆的重要性。
记忆到底如何珍贵,即使专业人士也无法回答。
有人太执迷,简直犯傻,而有人太放松,把重要的东西丢了。
只能说,如果不影响人生的走向,也许就没有关系。
苦恼的语气里夹杂着切身体会。
无论如何,那代表过去,而将来总是从空白开始。
那无稽的论点被反驳了——记忆是重要的,重要到让你回忆起从前的甜美和痛苦,这样的东西左右着感情,人性,命运;人总是不舍得丢掉记忆,当然是因为那十分重要。
——无论重不重要,想丢掉也不容易不是吗?
想拣回来也困难异常。
——听凭天的吩咐?
是的,上帝安排。
不,在中国,这叫“天意”
“哦,在中国,这代表最消极的意义。”
“真的吗?你没有欺骗我吧?”
青年望了望下机来的客人,四下搜寻,终于找到了一个和描述里八分相似的人,而看他鼻梁上那付金丝边眼镜就十拿九稳了。于是青年就露出了一个友善地微笑,想招呼那人过来。但是年轻的房东发现,他的未来房客根本还没有注意到他。
医生畅快地笑着,他身边有个年纪相仿的俊美青年。两个人没有东方式的矜持,亲热样子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毫不介意人群的目光。
看到这样的场景,房东脸上那个迷惑众生的笑,没有停,慢慢荡漾开去,融到午后的阳光里去。他好象很愉快。
——这个世界上,当你遇到什么人的时候,你的命运就改变了。不过通常,会向好的地方改变的。
“先前我在论坛里说过,它记录了你所有的快乐。”
“痛苦的记忆就不用拿回来了吗?”
“不不,即使痛苦,也让你的快乐更快乐一些,我说,陌生人,并非让你这样在意它,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那些只是梦幻泡影而已,当然,人总爱惜生命中的幻影。”
“这是佛经里的句子。你真的相信?”
“哦,至少我记得很多快乐的事情。”
“你记得多少?”
还记得,在那片桃林中,暮色有多美。
窗外的桃花开着,烂漫依然。
他在斗室中念颂经文,围绕着檀香沉厚幽远的气息,赤裸着脊背,庄严宝像,犹如金身的佛。
见他太过专注,我一时不忿,卷起一阵朔风,将落英吹得纷纷。
斗室中顿时下了场花雨,落得他满头满身,落在他灰色的僧袍上,落在沉香的炉台上,落到他眉宇间。不知道是巧合,或是注定,有一片落到了他的唇上,靡靡的梵音忽而止歇。只留下风吹动风铃声,细碎地流逝过去。
我轻轻地启开花瓣,和他唇舌缠绵。
——那经文被封在口中,再没有出口的机会。
如是我闻,
如是我闻,
——如是我闻后呢?念不出来了吧?小和尚。
我第一次听到佛告诉了我些什么。
空不异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佛说,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我那时不肯相信,不肯相信这是颠倒妄想。
直到我死在他的怀中。
佛说,色不异空……
“你的房东还没有到吗?”
“他说如果等不到,就让我自己去找。”
“对了,你的房东叫什么?”
“说起来好笑。”
“为什么?”
“他说,见面再告诉我。”
他和他擦肩而过,只是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因为他没有红线的眼,引不起他的注意。
他垂下头,让他们从身边走过去,慢慢的走开。
他微微扬起嘴角。
桃林里,细风吹过,从我的唇边带走那一瓣尘土。
而我,只付之一笑。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