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酒。有交好的比如紫微大帝、显圣真君、南极仙翁、赤脚大仙、太白金星、九曜星君等等,不拘职务高低,全聚在一块。
连久游天外的太乙座下大弟子哪吒也赶忙回宫,送给师弟玉虚宫里的一枚仙杏做礼。这仙杏是混沌中的灵根,吃一颗就能举霞飞升,成就大罗金仙之位。谢开花自己用不着,不过心头有些盘算,大喜着收下了。
过得片刻,谢开花又眼尖着见到佟言。佟言算是家中亲友,不从大殿正门而入,跟着侍女小绿捡着一处侧殿偏门,静悄悄地盘溜进来。
他这几日在天上也算有些游览,但这也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多经史典籍里记载着的神仙人物,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了;可又不敢真的拿一双眼去直愣愣地盯着人家。难道说:“你好,二郎神,我是你的粉丝,请你签个名!”——因此愈发显得有些像是做贼。
正彷徨着,不提防肩上被人拍了一记,便猛然一痛。
他那日在荆家岛上,被荆家的护卫修士斩却一臂,至今左边袖管还是空荡荡的。只是好在并不疼痛,也无知觉;或许是用了天上灵药的缘故。平日里除了少了一只手,倒也没什么不同。
如今被人正正好好在左边肩膀上重重拍了一记,才觉得疼。
佟言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了。转过头一看,却是谢开花。
谢开花穿一袭雪白的袍子,腰间一条斑斓锦带,衬得他腰细如柳。一头短发也长长了,高高地束了冠。一眼看去,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真是个风流少年人物。
“小谢!”
佟言有些惊喜。他知道今日这宴会是为了谢开花苏醒,只是他也没亲眼见到。如今乍然看去,倒有点儿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意思。
谢开花见佟言眼眶都红了,登时唬了一跳,让别人见了还以为他怎么欺负这人了呢。当下叫小绿在前边引路,和佟言往自家的寝殿过去。
小绿选了偏僻小道,因而一路走来,并未见到几个来作的神仙,却也清净。谢开花就随意和佟言说些话。
“你的胳膊,我请师父给你重塑一下便是。你不必担忧。”
太乙真人一身的本事,尤其在重塑肉身上很有些造诣。当年封神之战时就靠着造了个哪吒声震四海。
佟言心里大喜;不过反正他也其实并没有在担忧。这些日子直如做梦一般,他已觉得够了。到时候回到地球上,还能写写什么《我在天上的日子》之类的,估计能在修真界大卖。
但对谢开花,他却是有些担忧的。
他又看了一眼谢开花的脸色。
谢开花的脸色并不好。纵然是在这种开怀大喜的日子,他却仍旧面色苍白。总应该不是身体虚弱造成的苍白——无数的灵丹妙药灌下去了,老母猪都能上树也。
那自然就是心里不安了。
佟言想了想,又看一眼乖乖在前边带路的小绿,终于一咬牙,问了出口。
“荆山呢?”
谢开花的身子一颤。佟言看在眼里,很有些震惊。谢开花怎么也算是个天仙的人物,但这会儿只是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动摇成这样了。
这得是多大的纠缠因果!
“他——”谢开花苦笑着低声道:“他在师尊洞府里,看一些巫族经典。”
也是补偿之一。
佟言登时大叹荆山好命。太乙真人收集的巫族经史,必然是洪荒时候流传的大神通孤本。荆山这下是发了大财。只端看荆山能不能领会。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再偷眼觑谢开花,才发现这少年依旧眼神沉郁。
佟言心下慨叹。
——果然还是不能谈恋爱啊。
他也不敢再多问些别的。这“别的”肯定不是他能知道的——说不定一旦泄露天机,他就要被阴火从泥丸宫烧起,几秒钟烧成灰灰了。
两人在谢开花寝殿坐定,小绿奉上仙茶,相互喝了一轮。谢开花始终神思不瞩,佟言便知他是在思念荆山,但也不好说破。瞧这样子,荆山大概是没有能原谅他。
片刻前殿有侍女来宣,请谢开花前去宴席——谢开花也不好推辞。这本来就是为了他举办的席面。
佟言跟着他一道去了,战战兢兢和谢开花坐在一处,两人敬陪在太乙真人的下首。对面坐了一个比九天仙女还要美艳动人的男子,佟言认得他,在谢开花指尖焰火中见过。那男子不似别的仙家严肃,一直对着谢开花嬉皮笑脸,谢开花也不理他。
酒到酣处,有许多乐女翩翩舞动着进入大殿。身姿曼妙,乐声动人,殿上杯盏交错,喧哗热闹,很有一番歌舞靡靡的错觉。谢开花不喜欢这种闹腾,饮了一杯酒,转头低声问侍立在一旁的小绿:
“赤焰呢?”
赤焰是师尊座下的侍琴侍女,操的一手好琴曲,清雅高妙。谢开花被大殿中的歌舞弄得脑袋发晕,本来心里就不快活,如今更加烦躁。便想退到后边去听赤焰弹琴。
小绿却是一愣。
“禀公子……赤焰被大帝拨去伺候荆公子了。”
谢开花抿住嘴唇。
他神色郁郁,只是烛光飘动间,也有些瞧不清楚他的表情。好半晌,小绿又听他道:“都是在师尊洞府?”
小绿应了是。
谢开花道:“传召过来。”
小绿又是一愣。
谢开花从不喜欢麻烦别人。他日常生活都是自己一个人包办,洞府里丫鬟小厮都是没有的。更不用说传召。对他来说,肆意的传召是不尊重人的表现。
因此大家才这样喜欢他。
但既然今天这样说了,小绿也没有替赤焰拒绝的资格。她们都是侍女,说得难听点,是太乙的所有物,太乙和座下弟子想叫她们做什么,她们就得做什么的。
因而退后两步,隐到重重叠叠的落地幔帐后头,飞传信给赤焰。
可小绿没想到的是,片刻收到赤焰回信,却说不能来。
她愈发吃惊,捏着信纸的手也有些疑惑。
赤焰是西宫侍女统令,平时最重礼仪,不可能抗召。小绿不由想,自从三公子回天,这个素来清净的地方,就有些古怪了。
当然不是说三公子的坏话。三公子也是可怜人。去了一趟凡间,然入了魔障,再醒过来,也是整个人都瘦了,瞧着真是我见犹怜。
都是那个姓荆的坏人!
小绿顿了顿脚,出了帐子,在谢开花背后躬身道:“三公子……赤焰回了,说荆公子要她伺候,不能回来。”
谢开花饮酒的手一顿。
好半晌,他才幽幽道:“荆公子要她伺候,所以不能回来?”
小绿心头一颤。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这会儿的三公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叫人害怕的气势来……她咬了咬唇,又应了一遍:“是。”
然后她就听到“轰”的一声。
小绿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一步,却见谢开花然猛的站起了身,又一脚踢翻了身前的长条矮几。几上的杯杯盏盏、汤碗菜碟,全都洒落一地,乒乒乓乓地碎成一片。
矮几则轰然一声,滚了几滚,狼狈地摔到了大殿中央。
殿中的歌舞骤然停歇。所有仙人都呆滞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谢开花站在当地,垂着头,气喘吁吁。
他颧骨上飘起几抹发怒的殷红。衬着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病态。
“好,好,现在我连一个侍女都管不了了——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行了吗!”
他忽然又抬起头,脸上显出冰冷的笑。然而空洞的眼神,却让人仿佛能够感觉到他的痛楚。切肤一般的痛楚。
佟言慌忙也站起身,想上前安抚谢开花,却被谢开花一把推开。
他往后踉跄两步,被小绿扶着,看着谢开花望向半空,仿佛在瞧着什么人一样地大喊。
“既然如此,那就让一切结束。这一切完了,咱们全都回到以前正常的日子!你想两不相欠,那就两不相欠,难道我还要缠着你吗!”
“我是贱,可我也还没有那么贱!”
谢开花粗鲁地挥开身前呆呆站着的几个乐女,跌跌撞撞地往后殿去了。
而一直端坐高台上的太乙真人,缓缓叹了口气。
“小谢!”
佟言让小绿带着,也跟着谢开花进了后殿。眼看着谢开花脚步放慢,最后在一株榕树边停下,便开口叫了一声。
谢开花并没回头,只很低声地说了句:“我失态了。”
佟言挠挠头。他并不善于安慰人,何况这会儿谢开花的情况也不是安慰就能够解决了的。
小绿也颤颤的。这小侍女觉得都怪自己。她也不用乖乖地把赤焰的话都说出来,随便编个理由搪塞了就是了。她只是没想到谢开花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就连谢开花自己也没料到他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或许是他也压抑得太久。从爱上荆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惶恐。他本来就并不是个能掩藏秘密、或者压制本性的人;他是青华大帝的弟子,他自由得像一朵云,又什么时候尝过现在这般的滋味?
而荆山,荆山让他痛苦、让他愧疚、让他质疑自己。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低三下四地给荆山道了多少次的歉,可为什么荆山还要这样对他?
大概荆山说的是对的。他们两不相欠,才是正经。
“我……我等下去给师父道歉。”谢开花轻声道:“我想休息休息……”
佟言忙道:“那我不打扰你。”他和小绿互相对个眼色,都静悄悄地走了。
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就又只剩下谢开花一个。他久久地站着,仿佛还能够听见前殿传来的欢笑。他又想起自己和荆山在凡间的时候,他们也总是有这样的欢笑——可为什么,一夕之间,就什么都变了呢。
太乙真人从后边静静地走来。
“小谢……”他握住谢开花的肩膀。
谢开花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