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我保证,等你好了,我就会在你面前消失──不不,我会等你的惩罚,你要对我怎样都可以,等你的气消了,我再消失,好吗?不要象现在这样,这种惩罚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看你这样憔悴,我受不了──”
眼眶里的泪已经快要忍不住了,我将嘴唇都咬破了才没有哭出声来。不能哭,会吓著他的。
他显然觉得莫名其妙已极,素来温和的脾性却让他说不出什麽责怪的话,只是轻轻拍著我的脊背,象哄一个得不到棒棒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於成功地将想哭的冲动压抑下去,抬起头来看著那双绝美的杏仁形眼睛:“你──你还是不想跟我说话吗?陀陀,你从来不是残忍的人,告诉我,你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他看著我,离我那麽近,我可以在那对大大的深蓝色瞳仁里看见我自己:苍白的小脸上,嵌著一双惊惶的墨黑眼睛。
象丛林中迷路的小鹿。
开口啊,跟我说话啊,说你什麽都明白,哪怕你说我是混蛋,再恶毒的咒骂,也强过这样的沈默。
那是一把心锁。路易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自闭症患者就象呆在一只玻璃贝壳里,他看得到听得到外界的一切动静,但却不能做出反应。除非,他能主动打开他的心锁,从玻璃贝壳里钻出来。
可是没有反应。只有沈默,令人窒息的沈默。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下来,小径上人影渐渐稀少。
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印上我的脸颊。与三年前相比,触感略微有些粗糙。曾经是那麽柔滑细致的钢琴家的手啊!
“我──”
我的又一声对不起还未说出口,他的声音轻柔地响了起来:“小维…………………”
脑子里轰的一下,象海水涨潮的声音。
我全无意识地抱紧了他,直到怀中人本能的挣扎提醒我不可造次,才松了手,心底却还是一排排乱码,欣喜到语无伦次:“你认识我是不是?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对不对?你会原谅我的吧?会吧?”
苍茫的暮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晰地听见了那句将我打下地狱的话:“你不是小维。”
这什麽意思?我惊愕到忘记了愤怒,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在说、说什麽啊?我不、不是小维?那、那你说谁、谁是啊?”
他站起身来,纤瘦修长的白色身影在夜的背景中显得分外出尘。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著我:“放我回去吧。”
我笑起来:“回去哪里?你不知道自己坐了六个小时飞机,离那家西点店已经是千里之遥?”
他固执地重复:“放我回去吧。”
我收敛了笑容:“好吧,就算我不是小维。你总该记得和小维在一起的情形吧?我现在就带你去那个地方。”
当日我将房产套现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套别墅高价买回,所幸期间的主人也并未将房子格局改变太多,很容易就让昔日在此地重现。
可惜,找不到办法可以让人如此轻易回到过去。
“记得这里吗?”明亮的灯光下我怯怯观察他的脸色,惟恐他会说出不字,“是你为小维置下的小窝,你们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
也在这里经历了最痛苦的疯狂。我干咽了一下,只觉头痛欲裂、恶心想吐。他会不会因为记起我的狂暴和绝情而突然发作?温柔如他,会怎样回报我那天的残酷?血样猩红的记忆,不堪回首。
“是这里吗?”他的声音低得象呓语,轻柔地挣脱了我握住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靠北侧的一扇白色门扉旁。
门并没锁,应手而开。闪烁著珍珠光泽的偌大一架白色钢琴出现在门後。
看他在琴凳上坐下,我讪讪地跟了过去:“这个,是你以前用来练琴的地方──”
“我知道。”
我深深地凝视著那对灯光下呈现出宝蓝色的眸子:“是吗?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在上面用一根手指弹那首深爱著你?”
是在你的怀抱里啊,陀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
他没有回答我,却将双手搁在琴键上比了一下,然後摇头说:“我的指骨断过,没办法再弹高难度的曲子了。”
“不会的!”我猛地扑到他身上,惊恐万状,“你不会的!给你做全面体检的时候医生说过了你的伤愈合得很好!”
他满脸诧异,打量著树懒般挂在他身上的我:“这跟你有什麽关系?”
我多麽希望那真的跟我没关系!陀陀你是怎麽啦?路易说你并没有失忆啊!你应该记得是谁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麽要这样?难道,你已经恨我恨到了这个地步,情愿当作过往种种不曾发生,情愿当作不认识我?
想到这一层,心底的冰哢啦啦结上了。是的,我活该,我做过的事遭受什麽样的报应都无话可说。
可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最善良的、最温柔的、最爱我的人啊,你怎麽能、怎麽能?就算全世界都说我卑鄙龌龊可恶该死,你也应该是那个站在我身後力挺的人啊!
看了看自己颤抖的双手,我蓦地抬头,笑得没心没肺:“算了,不说这个了,我带你去休息吧。”
“这是浴袍,这是你喜欢的沐浴露,换洗衣服在床头柜上…………………”怎麽感觉象个小媳妇似的?
看他还是那副痴痴呆呆的样子,没什麽反应。我把心一横,上去就解他的衣钮。
他护住领口,退後一步:“你干什麽?”
我装傻:“帮你洗澡啊。”三年多没做过了,我饥渴你不知道啊?
想来这三年他也未经人事吧,隔了衣服竟然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冲动。我得意洋洋掀掉他的恤衫,却在看见他身体的下一秒锺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来就没胖过,但在我记忆中也从来没有瘦到如此骇人的程度。已经完全是皮包著骨头了,隔著五米开外都能数清楚他的肋排。
更怵目惊心的,是那一身的疤痕,青红紫绿,犹如一幅印象派的画作。
温热的液体沿著脸颊慢慢流下,滴到胸口,痛不可挡。过去的四十个月里,我在醉生梦死,拿全部身家与命运相赌;而与此同时,这毫无自我保护意识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被驱赶欺凌,得不到任何呵护看顾,以至留下这累累伤痕。
从谢以文死去以後,还没有哭得如此肆意过。悔恨麻木了神经,以至那两瓣柔软的唇已经贴上了我的脸,轻轻拭去我的泪水,我才猛地清醒过来,抬起眼看著他。
他的脸上,是带点漠然的怜悯,倒象是我们两个之间,我才是那个满身伤痕的人。
这神情也是隔阂的,从我找回他那天起,他就一直是如此,仿佛只是一个有著陀陀外表的陌生人。那个温柔得任我肆意妄为的陀陀,似乎只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哀莫大於心死。是我,亲手杀死了那个过去的陀陀。
“抱紧我,求你。”
除了这句话,我没有再说什麽。就算再说一万个对不起又如何?说什麽也弥补不了我的罪。
慢慢地将双臂环上他的颈项,从那线条精巧的锁骨开始,一路细细地吮将上去,吮出一片粉红桃花和他强自压抑的呻吟。
一阵轻柔的鸟鸣。是门铃在响。
“表管他。”
欲火中烧的我一把扯住他後脑上的头发,将他拉得俯下脸来。
门外那人见我们没有开门的迹象,居然大力擂起门来。
我万分不舍地离开了那两瓣芬芳一如往昔的唇,气鼓鼓走去开门:“干什麽?你知道现在是什麽时候吗?”
门外站的,并不是意料中的小区物管,却是一个标准的MIB──全身黑衣的陌生人,手中乌黑泛蓝的枪管正对著我。
见鬼!那些保安是干什麽吃的?怎麽会让杀手混进来的?
黑衣人好象读懂了我的心思,露齿一笑,戴著大号墨镜的脸有几分象NOE:“开门,然後我告诉你我是怎麽进来的。”
我呃了一下,象吃鱼卡住了喉咙的样子。
黑衣人微笑,故意扳了一下保险,“卡嗒”一声。
我犹豫著,动作很慢地拉下链条锁。
希望陀陀足够灵敏,懂得趁这拖延的时间躲起来。
黑衣人迫不及待地挤进来,枪口直直顶上我的喉头,惹得我几乎要吐出来。
这个时候,怎麽能少得了经典台词?
“别开枪,你想要多少钱?我开支票给你──”
黑衣人干脆利落地给了我一拳,让我平飞出两尺,落在地毯上,狼狈不堪。
我看著那张墨镜後毫无表情的脸:“你不要钱?那我的手表给你,还有──”
黑衣人的脸终於有了动静,抽筋似的笑了一下:“我是来拿你的命的。”
真要杀我?我低头想了一下,我的性格是很恶劣没错,但也不至於能让人恨到想杀了我的程度吧?
抬头看著黑衣人:“你确定你没弄错人?”
黑衣人把枪口下移了一点,对准了我的锁骨中间:“林维罗,原名李维罗,男,二十五岁,未婚,凤凰房地产投资开发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有错吗?”
我干笑:“没、没错。你能不能把这玩意拿开一点,戳得我都犯恶心了。”
黑衣人的脸又抽了一下:“你脑子进水了?死到临头竟然还有心思说笑。”
天地良心!我可没在说笑啊!杀手大哥你不也没笑吗?
我只敢腹诽,嘴里什麽也没说,不然他又是一拳上来,我可不象斐某人那样经打。
想到陀陀,怎麽这麽半天没听见他动静?斜眼看看,被黑衣人一个手拐打在太阳穴,头晕眼花。
大概是躲起来了吧。我安慰著自己。
强压下恶心,我抬头看著黑衣人:“大哥你好奇怪呦!”
黑衣人冷笑一声:“什麽?”
“你要杀我为什麽还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