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穷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但是还来得及。
“好，请给我先做一个。麻烦做得甜一点。”
老板挽起袖子：“没问题，请稍等。”
这间名字叫做“苜蓿”的西点店设计得很有意思，工作台就在一道玻璃墙后，客人可以坐在玻璃墙另一边的茶座上，从和面开始看到自己想要的糕点一点一点做出来。莫道穷和小行就坐在那里，看着老板熟练利落的动作。
小行四下看看，这间店他在杂志上见过，老板在法国留过几年学，手艺是很正宗的法国味。而且也继承了法国点心师的工作习惯，喜欢一边忙着一边跟客人聊天。
“客人是给这位小弟弟过生日？几岁了？”
莫道穷动作显然慢了一拍，半天才摇摇头：“不是他。他二十九了。”
老板手上的动作没停，抽空看了一眼这个半老的男人：“是个女孩子吧？”
“不，是男的。”
老板一边往面团里加黄油一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呃，很少见呢。这么大的男人一般都不用生日蛋糕了。”
莫道穷笑起来，好像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中去了：“他喜欢甜点。”
老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莫道穷也沉默了。其实刚刚他拉着小行冲出来多多少少有点一时之勇，现在静下来想一想，心底有些微的犹豫。但是一回头看见小行闪闪发亮的眼睛，又发现自己无比期待在凌云脸上看到同样闪闪发亮的眼神。小行长得像自己，但是眼神却不像，有时候和那个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垂的男人如出一辙。
那个男人要是有这样的眼神，一定美丽得难以形容吧。
莫道穷发觉现在自己想让凌云快乐的念头压倒了其他一切想法。
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莫道穷侧过脸从玻璃墙上看到自己微微泛白的鬓角，心底淡淡叹了一口气。他莫道穷已经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了。
干脆就老的彻底一点吧。莫道穷决定让自己跳过知天命和耳顺，直接进入从心所欲的年纪。为了自己这个近乎无赖的想法，莫道穷微微对玻璃墙上的自己笑起来。
小行在旁边仔细看着莫道穷，看着他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明朗，看着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放在手心仔细端详，脸上浮现出淡淡的但是不容忽视的光芒。
好像茅塞断开那样的光芒。
小行小心翼翼的往莫道穷身边凑过去，想偷偷看一眼那张纸到底是什么。莫道穷却把手一合不让他看，笑着对他说：“想看？”
小行诚实的点点头。很想。
莫道穷把那张纸摊开在小行面前：“好不好看？”
小行看着那两张显然拍摄时间地点都隔了十万八千里的照片，心里慢慢的充斥满喜悦。他晓得，这个男人想通了。
但是小行还是摇头，依然很诚实：“不好看。两张完全不搭界的照片凑在一起好奇怪。”
莫道穷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这张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就去拍一张不奇怪的。小行要不要一起来？”
小行大力点头：“要！”
一大一小提着新鲜出炉的蛋糕往外面走，小行眨眨眼明知故问：“现在咱们去哪里啊爷爷？”
莫道穷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小行的家啊。对了，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小行要带路啊。咱们给爸爸一个惊喜。”
小行偷偷笑着，心里猜测着凌云看到莫道穷提着蛋糕带着一脸笑意出现在门口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于是笑容就忍不住扩大再扩大：“好诶~爸爸一定超高兴！”
莫道穷牵起小行的手：“对吧？那就快一点，都八点了。”
到凌云家门口，已经八点半了。窗户里却一点光都没有透出来。莫道穷和小行面面相觑，不确定凌云在不在家。到底还是小行了解凌云，踮起脚尖吃力的按门铃：“爸爸，小行回来了！”
第四十三章 下
过了一会儿门才开，凌云就站在门口，淡淡笑着：“小行回来啦……”话到一半忽然就没了声音，因为看到昏暗的楼道里还站着另外一个身影，刻骨铭心的熟悉。
“……父亲？”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复杂感情，反而显得有些干涩而空洞。
相对于凌云的无所适从，莫道穷倒是大方多了，点着头牵着小行走进去：“是我。”
同样是两个字，却饱满而坚定的多。现在的莫道穷不像是原先面对凌云只想转身逃走的那个男人，反而像是站在最爱的实验台前那样，信心满满毫不犹豫。
凌云迷惑了，呆呆的看着男人走进去，把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
“酒瓶？凌云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莫道穷拎起桌上的东西皱眉，“吃过饭没有？”
凌云机械的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莫道穷放下瓶子打开蛋糕盒：“我就知道。我也没吃，一起吃吧。”
凌云还杵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像成了木偶一样。
“啊对了，生日快乐，小云。”莫道穷对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向他举起手里盛着蛋糕的盘子。
凌云觉得喉咙干涩无比，一步一顿的向客厅里蹭过去，眼睛死死粘在莫道穷身上仿佛想把这个忽然变得他都不认识的男人看出一个洞一样。虽然是一个非常恶俗的比喻，但是放在这里真的很适合。
莫道穷走过去把盘子塞进凌云手里：“吃吧。空腹喝酒太伤身，你自己就是医生怎么还这样糟蹋自己。”说完看见凌云一瞬不瞬的目光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起来，掩饰性的回头再切一块蛋糕递给小行：“小行也没吃晚饭呢，饿坏了吧。”又催凌云赶快吃，就是眼睛还不怎么敢看向他。
确定凌云已经吃了好几口，虽然对方还是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莫道穷觉得该说点什么了：“……小云。”
凌云没理他，还在机械的吃着蛋糕。
“小云。”声音大了一点。
凌云还没理他。蛋糕切得不大，快吃完了。
“小云！”莫道穷把声音扬得老高，一把夺过凌云手里的盘子。凌云吃完了蛋糕开始吃盘子了。
“……怎么？”
终于有反应了。莫道穷松口气，定定神盯着凌云的眼睛：“小云，我这人不太会说话，好听的我实在想不出来，那就直接一点，你还要我这个老头子么？”
凌云缓缓的转过脸看着莫道穷，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凌云此时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他说什么？还要不要他？什么意思？
明明当初是莫道穷不要他凌云，现在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凌云眼神游移起来。一个人在接受难以置信的信息是往往会逃入自我否定的状态，凌云现在就是这样。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我在做梦。
多么美好的梦。
莫道穷还在等他的回答，表面上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其实心底一点底都没有，端着蛋糕的手把纸质的蛋糕盘都攥得皱了起来，汗津津的。
但是很久凌云都没有反应。
倒是小行先沉不住气，用拿小叉子的手拉拉凌云的衣角：“喂，爸爸，回神回神，爷爷在对你告白呢听到没有？”
凌云低头看向小行，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轻声道：“小行，爸爸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原本为此坚持过很久的梦，但是一直都没有实现。现在爸爸已经几乎放弃了，它却又浮上来。哈哈，人类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
小行皱起眉来，略带不满的看向莫道穷。莫道穷心底也有些不忍，伸手轻轻握住凌云冰冷的手指，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小云，看着我，不是梦，我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以前是我太冥顽不灵，原谅我好么？”
凌云看着莫道穷，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虚幻起来。才想嘲笑一下自己不知羞耻的幻觉，就听到莫道穷手忙脚乱嚷嚷的声音。什么略带粗糙但是温暖的东西轻轻贴上脸颊，揩去了原本冰冷的温度。
“小云，你别哭啊……”
原来我哭了么……凌云抬手擦擦脸，果然指尖触到了冷冷的液体。放到嘴里尝一尝，咸咸的。
指尖被握住，凌云抬头，对上莫道穷关怀而心疼的神色。
“……真的么？”凌云的心一下子清晰起来，眼神渐渐变得认真。淡淡的话音里包含着太多情感，好像要爆发出来一样，压抑的尾音微微带着一点颤抖。
莫道穷没有说话，只是用比他更认真的眼神看着凌云，坚定的点头。
凌云伸手轻轻在莫道穷眼睑上一碰，很快又收回去。莫道穷反射性的眨了眨眼，还是很专注的看着他没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凌云再没有其他什么了一样。莫道穷迅速握住凌云收回去的指尖，捏在手心轻轻摩挲。
莫道穷知道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大胆的人，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样，其实他更习惯于逃避。但是面前的人是凌云，是一直都那么坚持的凌云，是终于厌倦了坚持而终于选择退却的凌云，莫道穷忽然就勇敢起来。
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大胆一点，以前是凌云，现在既然凌云已经被自己磨去了锐气，那么就只有自己变得勇敢才行了。
对于自己心境的急速转换，其实莫道穷自己也很有些吃惊，但是却没有一点抗拒，反而对现在大胆到几乎荒唐的自己很满意。也许骨子里的自己其实不是懦弱的也说不定。
也许，是凌云让自己变得勇敢也说不定。
凌云渐渐微笑起来。对于这个男人的转变，一开始凌云其实惊大于喜。凌云是精明惯了的，遇到这种不太好理解的事反射性的就去分析到底动机在哪里。动机这两个字原本并无褒贬，但是人们在使用它的时候好像多多少少带有些许贬义。凌云不是故意，但是在经过这么多年挣扎过后，忽然发现让自己挣扎的元凶忽然向自己示好，多少还是有些不信任。
但是眼睛是不会骗人的。莫道穷的眼神让凌云放下心来。
动机为何，并不是凌云关心的事。现在他唯一在意的是，莫道穷终于接受他了。除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