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反复,写了又删,数次后屏幕上只余一句干巴巴的“新年快乐”。
他想按下发送键,但想了想,锁了屏幕。
这条信息,他要在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刻发出去。
疼痛在持续。
顾从见大脑昏沉,已经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他只能感受到来自身体最深处无法言喻的痛感,却虚弱得连呻|吟都发不出,更不用说动一动浸满冷汗的身体。
他只依稀记得,自己眼前的景象从飘着雪的夜空──那一片黑底白字似的室外转变成了冷漠刺眼的金属白。
手术灯在眼前明晃晃的宣誓自己的存在,却在医生对胎儿位置确定之后又关了起来,换上了不那么刺眼的,平常的白炽灯。
他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鼓励打气,告诉他孩子已经顺利进入产道,虽然他的产道过窄──当然过窄,在怀孕期间他根本没有扩张的条件,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不在,顾从见虽然不排斥这些原始的生理冲动,但是不代表他会放下脸面用可笑的工具自渎,在某些方面他总是有着特定而别扭的对骄傲的坚持──但是值得高兴的是,孩子尚不足月,体型偏小,也算给顾从见减轻了一丢丢压力。
但是顾从见现在没有心思来分析好消息和坏消息带来的要点,他现在只想让医生把他的肚子刨开,把这个准备折腾死她可怜老爸的小宝贝拎出来狠狠打屁股!
……好吧,拎出来就行了,不打屁股。
刚开始奔涌而出的液体渐渐消磨殆尽,他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在孩子刚进入产道时就流光了大部分。产道随之变得干涩,就好像失去了润滑剂的轮胎,艰难地向前推进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受不了了──
顾从见用力扣紧了供他抓握的把手,但显然疼痛转移的焦点并不算成功,他拼命地挺起了似乎变形了的肚子,可禁不住重量和痛感,又狠狠下落,与产床形成猛烈的撞击。
他喘息粗重,大脑不受控制的放空、发虚,就好像劳累到极点的人却仍被逼迫劳动,不能休息一样,身体机能自动开启防御状态。他的身体很难过,仿佛受到了重创,睡一会儿,只睡一会儿,他就可以醒来,继续生龙活虎地熬夜批改那些幼稚的论文,继续采访下一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嘉宾……
“醒醒!喂,醒醒!”
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字句,他睁开朦胧的双眼,眼镜被拿走了,什么都看不清。
“疼 ……”他低声喃喃,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嗓音沙哑不堪,“疼 ……”
那个声音又飘了过来,时远时近:“听着,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和孩子,但是你不能松懈,你要保持清醒!听到了吗!”
顾从见下意识想点头,却没有力气,好像有一座大山一样横梗在了气管中间,完美的阻挡了氧气的传输,他眨眨眼表明自己听到了,但是面色青白,多年病痨鬼一般的肤色。
无法呼吸──
鼻翼翕合,他随着耳边的口号声机械地用力,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痛感,痛觉神经都已经麻木,他能察觉到身体里的小家伙,他的小身体正在用力的向外挤去,骨头发出碎裂的声响,干涩的唯一甬道与亲爱的宝贝弱小的肉体互相磨擦。
她会不会也这样疼?
顾从见的思维又飞到了大气层,不过适当的转移注意力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能让他从疼痛的世界转移出一瞬间。
就在这一瞬间,他被几名护士抬起,感受到自己赤|裸的下体正在缓缓进入一处温暖的包容的处所。
水平面温柔的来回晃动,上下如同冰火两重天,顾从见的身体一下子舒服得舒展开了下|体,随着那唯一一处遇水后润滑了体内以及为了迎接孩子而扩大的出口,顾从见在变化中清醒了。
他没有戴眼镜,但能看到自己正大|敞的双腿,半躺在水里,上衣甚至没有完全脱掉,而下身光|裸,三四名医生都在那里等待的场景,顾从见咬紧牙关,羞耻的闭上了眼。
闭上眼的好处就是,可以全身心把力气投入到帮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伟大工程当中。
亲爱的宝贝,快一点,快一点出来,爸爸爱你,父亲爱你……
顾从见用尽毕生气力推动腹部,下体开阔的穴|口被硬生生撕裂一般。
然后他听到了零点的钟声、窗外烟花鞭炮震耳欲聋的声响。
但都敌不过那一声微弱的哭声更清晰。
“哇──”
脑海中盘旋的念头化作文字,久久不散。
爸爸爱你,父亲爱你……
王所安,新年快乐。
王所安在钟声敲响的同一时间给顾从见发去了“新年快乐”的短信。
按下按键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吃饺子咯──新年快乐──!”
肩膀被拍了拍,他抬起脸,看到表哥笑盈盈的温和面孔:“所安,新年快乐,吃饺子了。”
他随着表哥来到餐桌,主位空着,姑父还没有回来,姑姑坐在主位的下首,整个餐桌气氛有些奇怪。
不过,如果姑父回来了,会更奇怪吧──也会更冰冷。
叶新习以为常了一般,拉着王所安坐到了最末位,调好了调料,热情的给小表弟夹了几颗热气腾腾的饺子。
王所安连忙谢过,扒着碗心不在焉的咬了几口,最终忍不住,拉了拉表哥的衣袖,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哥,这附近有没有刚生了小孩的人家啊。”
“没有啊,”叶新笑笑,“周围大都是中年或老年住户,为什么这么问?”
“额……”王所安抓抓头发,“没什么,可能是幻听,嗯。”
说完又吃了几颗。
餐桌很安静,就连平日里王所安那对安分不下来的奇葩爹妈也没有多嘴,没有一个人问叶老爷的去向,就好像本来就没有这个人存在。
很奇怪的气氛,没有温馨,没有温暖。这种感觉,根本无法称之为家。
王所安真心同情他的姑姑和表哥。
他胡塞了几口,借口吃好了,跑回去接着看电视节目,但目光频频落在手中的手机上。
没有回短信,嗯,他想了想,也对,春晚还没有结束,即使是最后的半个小时,也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从见一定是在后台导播间紧张忙碌中。
他这样安慰自己,手上一直摆弄着手机。
可是直到天亮,都没有等来回信。
顾从见听到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他先是愣住了,接着虚脱地倒进后面护士的怀里,模糊的视线却执着地追寻着婴儿的方向。
他疲惫地喘息着,这时一位医生乐呵呵的凑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把大剪刀:“要不要亲自给宝宝剪断脐带?”
顾从见颤抖着双唇,慢慢抬起手接过。
医生以为他在紧张,安抚道:“没关系,放轻松,她很好,很健康,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还在哭呢,中气十足的,哈哈。”
顾从见缓了缓,在医生的指导下,缓缓剪断了脐带。
剪断了脐带,等于剪断了婴儿与母体的唯一联系,可是那种无形的关于血脉的羁绊,则在无形中,加强了。
产房里围着新生的婴孩忙碌起来,等到再回到顾从见手里时,已经是一个洗干净,安静地闭着眼睡觉的小娃娃了。
顾从见在接手前戴上了眼镜,他贪婪地看着小宝宝细嫩的脸蛋,镜片后面漂亮的琥珀眸子可疑的湿润了。
“四斤六两,早产的孩子都有点轻,不过没关系,她很健康。”
顾从见轻轻的用指肚描摹着小宝宝的轮廓,胎毛浓密,嘴巴小巧,眼睛没睁开,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他突然想起了早些时候新加入的成员──那只灰色的小猫崽,幻想了一下两只小东西并排放在一起的样子,突然有些头疼,可以预见他今后的生活一定非常精彩。
不过,那种无奈中犹带着纵容的滋味,把整颗心脏都烘培得暖洋洋的。
顾从见看了一会儿小宝贝,突然发现了问题,蹙眉问道:“她的额角,”按了按宝宝两边的额角,硬硬的,“一边一个小鼓包,那是什么?没关系吗?”
被问到的医生失笑出声,促狭道:“你一定没有仔细看新生婴儿护理手册。”
顾从见尴尬的移开视线。
“返祖现象──你不会忘了我们的祖先是一条龙了吧?”说着凑过来看宝宝,“小龙女头上顶着两个小包,这不是很正常嘛,不用担心,”附赠一个欠扁的笑脸,“这种现象虽然很少,但不是没有,放心吧,最多一周就会下去了。”
顾从见点点头,抱着宝宝的手臂酸软无力,但是不肯放下来。
“好啦,”刚刚负责解疑答惑的医生伸过手臂要把婴儿放在婴儿小床里,“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睡一觉,等到明天精神饱满了再抱她,我们先把她送进婴儿室,有专门的护士统一照顾,等你醒了再交给你。”
这时候的顾从见神经一直处在紧绷的情况下,一时竟松懈不下来,大脑像有尖锐的东西叫嚣着席卷他的神经,但是睡意偏偏销声匿迹,不知藏在哪个神经末梢後面去了,而顾从见也没有心思寻寻觅觅。
他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很不真实,就好像多年的心愿在那一声啼哭响起的时候全部实现了。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一个女儿,他有了一个家。
在护士的帮助下脱掉一身血腥又湿漉漉的脏衣服,换上了新的病号服,送进住院区后他忽然想起了他的救命恩人。
刚才路过走廊的时候没有看到他,顾从见想,可能是回家了,等出了院他一定要登门拜谢。要不是他恰好路过,也许他和女儿的生命就会终结在了这原本应该阖家团圆的美好的除夕夜大雪中。
顾从见向窗外看去,烟花零落,昏暗的夜空看不见一颗闪烁的星星。
他要求自己睡觉,养好精神,等待明天真正的和宝贝亲密接触。
他闭上了眼睛,黑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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