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盯向地上那堆衣物,那人忽然咬住了下唇。洁白细密的门齿用力咬在那个破口上,使它再次渗出了几滴血。鲜红的血液细细淌过精致的下巴,使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对比强烈到让人触目惊心。
看着那道血痕,一千这才知道那人唇上的伤原来是自己咬的……
正沉思间,镜中人已转身快步走回铁床,并从床下拽出一个绿铁皮方桶。他撬开桶盖将里面透明的液体泼到被褥上,然后将剩余的部分仰头喝了下去。
一千睁大眼睛注视着他这一连串急促的动作,不明白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那人微闭双眼,似乎很沉醉地大口饮着那些不明液体。薄薄的衬衫被嘴角溢出的液体打湿,呈半透明状沾在身上,使他的肌肤显得更加细腻白皙。
水淋淋的一个人抱着粗陋的暗色铁桶立在星星点点的血迹旁,身姿如柳,眼神漠然,整个画面怪异而妖媚。
心脏再次动了动,一千移开目光观察那只铁桶。普通的方形容器,灰绿漆皮崭新,上面用白油漆标着“汽油”两个字。他不禁再次惊讶地将视线转回那人身上。
汽油,他知道,那是阳间用在汽车上的燃料。可是,阳世的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和汽车相去甚远。他心中的不安突然又加深了一层。
喝尽最后一滴汽油,镜中的自己丢掉铁桶,从枕下摸出一把手枪。
那是把很小的银色手枪,枪管细长,枪柄上还镶嵌着一粒粒白色的珍珠,握在那人修长的手掌里精致得不像是杀人武器,而只似是件艺术品。
那人打开弹夹检视,动作娴熟利落,带着一股野兽的爆发力,全身上下在这个瞬间突然充满了杀气。
一千入迷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羡慕和惊艳。
他前世一定是位军人,唯有最优秀的军人才会有如此风采和魅力,那是一种雄性与生俱来的征服本能与欲望。他从自己此刻的眼神中可以清楚地解读到这些内容。
弹夹里银色的小子弹仍是满满的,一弹未失。
“啪”地一声装回弹夹,他轻吻了一下枪管,重又将手枪塞回枕下,顺便再摸出包香烟和打火机坐到床头。
右手捏住烟盒轻轻一抖,一根香烟就准确地落入了唇间。他丢掉烟盒,点上烟浅浅吸了一口,仰头将烟雾吐向半空,随后慢慢靠在床栏上。
那人细长的食中两指松松夹住白色香烟,其余三根手指随意搁在曲起的膝头。白色的烟雾嫋嫋地从香烟顶端直冒出来,没能升出多高就飘散了。他的脸隐在朦胧的烟雾中看不太清楚,似乎正在沉思,又仿佛在等什么人。吸烟的动作很慢,好半天才抬手吸上一口,姿势从容优雅,说不出的好看。白色的衬衫敞开在胸腹两侧,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那些红印子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吻迹,没有指印和齿痕,那个留下这些印记的人一定非常温柔……
镜中的自己曲着左腿,右腿则长长地伸出搁在已经湿掉的被褥上,所有隐密的部位都暴露在空气中,姿态开放颓废,却依然给人以一种纯净无邪的感觉。
一千脸红地注视着那些红印,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没有人,仍旧没有其他人出现,在这间安静的大屋子里的始终只有他自己。他即将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这时,镜中那人坐起身望着手中已吸掉一半的香烟,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
粉色的嘴唇微弯,浓眉轻挑,那个笑容漂亮得晃花了一千的眼睛。
然而,他自己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自嘲,还有一些一千看不懂的情绪。他用发出奇异亮光的双眼看着那支烟吃吃而笑,随后曲指轻轻一弹,脸上笑意不变,倾城绝艳。
仍燃烧着的香烟轻飘飘飞上半空翻了几个跟头,红光一闪掉落在床上。已被浸透汽油的被褥立刻被点燃了,熊熊大火转瞬间就吞噬了镜中的自己!
一千惊跳着后退,视线却仍停留在镜子里的大火上,眼神呆滞,浑身颤抖。
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行了,原来是谋杀。
而那个被他谋杀的对象,就是他,自己。
喝下那些即将把自己烧成灰烬的汽油,却好像在畅饮天下最香醇的美酒;轻弹的香烟仿佛是为自己送行的最美丽的信号弹,又似是天空没有结局的流星。他义无反顾、毫不
犹豫,将自己杀死得干脆又彻底。
起初看不明白的自己的那个笑容,他现在完全懂了。那是深深的绝望和伤痛,了无牵挂后的悲哀。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他突然间便明白了。
浑浑噩噩间,他不知是怎么走下的孽镜台,将自己恐高的事实完全忘在了脑后。
女公务员仍尽责地等在台下,眼见一千脸色苍白地下了高台后仍笔直地往前走,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她不禁同情地叹口气,拦住他。
没有人能够在照过孽镜后仍保持镇定,因为真相往往比最残酷的刑罚更加令人难以接受。
“都是过去的事了,一千同事,不要想得太多。”她小声安慰他。
一千茫然地冲她点点头,转身走出一殿辖区。
在一殿大门外站住脚,他稍微辨别一下方向,迈步走向与十殿相反的阴司街。
现在,他不想见到任何认识的鬼魂,特别是柳兰君。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本能地抗拒。
阳世的自己年轻英俊身体健康,所处的环境看起来也不错,他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自杀,而且还是在那件特殊的事情刚刚发生去过后……
他是自愿和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谁发生关系的,这一点他能确定且毫不怀疑。他身上没有伤,神志也很清醒,重要的是那几团草纸也证明了这个判断。没有谁会在强迫的情况下,仍替受害人擦拭被施虐后留下的血迹,除非他是个变态,喜欢玩这些花样。
那么,是谁?或是什么事,让自己做出自杀的决定?那个始终没能出现的,与自己同床的人究竟是谁……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又是谁?
没有人可以给出这些答案,魔镜也没能提供出更多的信息,除了他前世可能也是个机要员这一点外。
机要员,机要……这个身份真够,操蛋的!
一千狠狠啐了口唾沫,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碰见一只又一只鬼魂,但却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快要走到“新世界”马球俱乐部时,终于有间店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座黑色的大木屋,看不大出建成年代,夹杂在周围装潢现代的铺面间,入目显得很突兀。木屋朝向马路的这面墙是十二扇雕刻着各式瑞草异兽的隔扇门,唯有中间那两扇开着,其余的均合得严严实实的。
高高的屋脊上蹲满了奇形怪状的铜铸野兽,或笑或闹着出尽百态。在百蝠屋檐正下方悬着块黑色的菱形木牌,上面用白色的隶书写个“茶”字,下端还系了个黄铜铃铛垂穗。此时,它正随着木牌无风自转,黑色的丝绦看上去很是飘逸自如。但大屋没有其他招牌,除了那个“茶”也没有多余的字迹。
木屋盖得古朴大气、端严内敛,却又带丝浑然天成的张扬,极醒目地矗立在喧闹的大马路边。但奇怪的是,路程鬼纷纷打门首走过,却鲜少有人会进入其间,仿佛他们大多数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似的。
困惑地抓抓脑袋,一千将视线转移到大屋左右的那两家铺面上去。
左侧是那家已看得眼熟的书店。此时,胖胖的店主正仰在门前躺椅里打瞌睡,大肚皮露在过于窄小的衬衫下面,黑皮带被突出的肚腩遮得只剩下短短的一小节。
右边绸缎店的那个长脸伙计正在打扫门面,鸡毛掸子将灰尘弄得四下乱飞,红色店服长裤下端鼓鼓囊囊地塞在黄绿的足球长袜里,也是见惯了的。
观察完这两家店铺,他的眼神显得更加迷惑。在被捕前几天,他还曾路过这里。那时,书店和绸缎店是紧邻的,中间只隔着一堵公墙。眼下这两家店的外观仍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迁移过的痕迹,
那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茶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73、第七十一章 鬼目遗望
73、第七十一章 鬼目遗望 。。。
一千将目光转回茶馆,打算从那两扇敞开的门里观察一下内部的情况。
可是看了一眼后,他却面现惊讶地揉了揉眼睛,随即再次扭头看向左右那两家店。透过玻璃窗,书店的木架上排满了各式图书,一群顾客正站在架前挑选阅读。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则扯着布料,和绸缎店的另一位店员讨价还价。
马路虽然宽阔,不过站在他这个位置,对面店里的情形仍能一目了然,就连那些翻动的书页和老太太手里被攥得起皱的钞票在银色光线下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是,茶馆门内竟然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皱起眉毛,歪头望着茶馆微微怔忡。
之前他只在地藏菩萨那里碰上过这种情况,可是此刻,这间看似普通的茶馆……
避开来往的车辆,他穿过马路,来到这间奇特的茶馆门前。
站在倾斜的屋檐下仰头,他这才发现茶馆原来是有正式招牌的。不同于大屋其他部分的精雕细刻,那块招牌只是一片树干的斜切面,边缘干枯不规则的黑色树皮显出几分沧桑和粗犷,原色的年轮底子上是两个黑色的隶书“遗望”。
看着那两个字,好笑地摇头,原本有些踌躇的心情忽然就放松了,他迈步走向正门。
茶馆修建得气象恢弘,其实也是个样子货,“遗忘”竟然会被误写成“遗望”,这种错误现在连他都不会犯。
嗯,他要去提醒老板,叫他赶紧把招牌上的错字改正过来,否则真要让鬼也笑掉大牙了。
谁知,经过茶幌下方时,那个距离头顶明明还有一定高度的垂穗不知怎的仍是被他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