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穿着白裙白麻鞋,窄窄的嫩黄衫子袖口露出一段雪白的皓腕,上面还用白麻线吊一颗碧绿的石头在半空中晃啊晃的。小小的白麻鞋走过泥泞的土路,鞋面纤尘不染,居然没溅上半星泥点子。
她眯起眼睛扫了眼那块绿石,娇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和狠厉。
小小一个石头精竟然敢来打她良人的主意,莫非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么?
“梅娘,这位是我远房表妹绿娥。因姨丈前日突然去世,她无所依靠,特来投奔于我。幸好我们在集上巧遇,否则倒要错过了。”
男人斯文地介绍,神情坦然而庆幸,俊美的脸上带着一对笑涡。
她装出一付亲热模样挽那妖进门,手指暗中扣住了对方的脉门,“原来是妹妹,快进来!家里狭小,莫要嫌弃才是。”
那妖倒也不凡,竟在得知她比自己妖力更高深后仍是面不改色,还扬脸冲她嫣然一笑,毛茸茸的睫毛下那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流光溢彩,皮相青春而娇嫩。
“多谢嫂嫂。”
“今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梅娘,饭好了么?我今天饿坏了。”男人什么也没能察觉,只看到她们面上的一团和气,便放心地开始大喊大叫。
“嗯,好了。先去洗洗手,菜这就上桌。”她亲昵地推男人一把。
男人不太乐意地迟疑片刻,转去后堂洗手,一面嘴里嘀咕着嫌她又管他。前厅顿时只剩下两只妖相对。
那妖眼见他们夫妻一团和气,眼神不由黯了黯,随即笑眯眯地问:“姐姐化形多少年了?看看这脸色,真是,和那些乡下村妇有什么区别?”
“我们成婚已有十载,相貌如若仍同初婚一般,岂不自惹猜忌?”她淡淡地反问,经自坐进正位看着那妖,“妹妹此来有何贵干?”
“并无贵干,倒是想对姐姐有些不利。”那妖也不客气,扭身坐在客座上,态度颇为挑衅。
她的眼皮抖了抖,上下打量那妖几眼,冷笑,“凭你?只有区区三百年的道行,也敢跟我斗?”
那妖掩口而笑,灵动的大眼睛顾盼神飞,“哪个说要同你斗?我要的只是他。”
“他?”她的目光不由穿过板壁扫了眼洗好手、正在饭堂偷吃的男人,嘴角忍不住微向上扬,“人就在那儿,你要有本事,就不用妖术来抢。”
“姐姐可真大方,我要是真抢着了呢?”那妖笑得更明媚,白细的小牙露在外面闪闪发光。
心里不知怎么就突然犹豫了一下,但她很快压下这个不应该出现的反应,淡然一笑,“愿赌服输。”
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回答会有什么后果,也不知道自己妖生中唯一的一次豪赌会以失败告终,而且败得惨烈,败得毫无挽回余地。
发现那一人一妖的私情后,预期的伤心和愤怒却没能立刻到来,她只是安静地站在柴房窗外看着里面的旖旎风情,以及那个背叛自己的男人。
“我和嫂嫂哪个更美?”
那妖得了人还要卖乖,知道她一定正在外面,就故意问了个令人心浮气燥的问题。
“论长得漂亮,当然还是她。”男人老实回答,然后安慰地搂住她低笑,“可我更喜欢你,你这张小嘴可真能出主意。若非你,今年乡试我肯定又中不了。”
“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我比她在仕途上更有用处,所以才喜欢我,对不对?”那妖故做姿态推开他,摆出付垂泫欲滴的模样,慌得男人急忙追过去重搂住她。
“怎么可能?我爱你只因为是你,岂可因那些俗名?你呀,哪天不被我在心里念上几百遍……”
男人吻上妖的脸,满目的温柔和深情,就如同当初对着她那般。
无力地靠在土坯墙上,直待日影西斜,她才拖着脚步慢慢走回灶间。
灶上的饭已经熟了,从锅里透出股浓浓的稻米香,将整个灶间都熏得香暖暖的。她坐在一只藤凳上,不自觉地回忆起自己与男人间的过去,原本很清晰的往事竟突然变得很有些模糊,就连十年前初遇时那份刻骨铭心的心动仿佛也跟着陌生起来。
那时,男人只有十七岁,脸上长着一对惹人喜爱的笑涡,平时不喜欢读书,只爱在山林里乱闯。终有一日,恰巧“遇见”正出浴的她……
回家男人便央告了父母来提亲,明媒正娶花红大桥子将她抬进现在的这个家,让山上其他妖精羡慕得眼睛发红。
十年来,她起早贪黑地奉养男人的双亲、打理家务,直至去年两位老人天年已到含笑撒手西去,家里才只剩下他们小夫妻俩。而她呢,通过这些年的考察,已对男人完全放心,正准备慢慢教他修行的法门,将来做一对逍遥的神仙眷侣,谁知……
“哎哟!嫂嫂想什么呢?饭都快烧糊了。”
突然响起的一声尖叫打断了脑中杂乱的思绪,她急忙起身借察看炉灶之际拭了把脸。奇怪的是,眼眶居然是干的。心里痛到无可复加的地步,眼泪却一滴都没有,仿佛她身体的一切都被巨变瞬间封闭在了原先的状态中。
男人惴惴地望了她一眼就低下头,偷偷扯一下那妖退回饭堂。
炒好三样家常菜,再装三碗米饭,一同搁进托盘端入饭堂。她的动作仍同往日般麻利熟练,脸上也带个惯常的淡笑,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观察片刻后,男人终于松了口气,表情松弛下来。在吃饭间隙,他也不忘贪看那妖,每看过一眼,饭就下得格外快,伸向菜肴的筷子也变得特别灵活。
那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用筷子扒拉着碗里雪白的米粒,半天也没吃一口。
“怎么,今日的饭菜不合妹妹的胃口?”她帮着挟一筷子素炒竹笋送过去,眼角微斜。
男人闻听,终于发觉那妖的异样,也停下咀嚼望着她,目光里是隐隐的担心,“绿,妹妹,身子不舒服吗?”
那妖听男人这么问,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摇头,眼光只落在她身上,“我身子舒服得很,从来都没像今天这么舒服过。”
男人的脸猛地涨红了,随即又是一白,担心地瞟了眼她。
她慢慢地咀嚼着白米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早已输了,却不愿按约定自行离去,说到底只是因为心里仍存了份侥幸。她盼望男人只是一时糊涂,终有醒悟的那一天,所以才拼着老脸留在这个已嫌自己多余的地方硬撑。
只是,她尽可以这么忍辱负重算,那妖却耐不住性子了,急着要赶她出门,好与男人光明正大地双宿双飞。
“我突然想起件事,姐姐是梅花精,天生畏火。这一日三次地围着灶台辛苦,岂不是太危险了么?”
那妖一脸关切地询问,目光如锥子般盯在她身上,眼底隐约闪着绿光。
男人呛咳一声,几粒米饭喷出嘴角。他却全无所觉,只顾看着她,眼神惊恐。
她习惯地掏出手帕,想帮他擦掉脸上的饭粒。男人却像躲瘟疫般藏到了那妖的身后。那妖立刻伸手将他挽住了,而男人因为过于惊怕,竟然没能拒绝。
失落地垂下手,将那条手帕攥紧,她默默注视着男人,然后相貌慢慢恢复到初见时的倾国倾城。
“相公,她说的不错,我是梅花精。可她也不是人,而是只石妖。”
缓缓地一字一句说着,身上那套粗布衣裳也变成了银红的纱衫,她站在昏暗的饭堂里,如同天女下凡般美丽。
男人被她这种说法又吓了一跳,急忙低头去看那妖,面现恐慌。
那妖紧紧挽住他,俏脸轻扬,黑葡萄般的大眼睛脉脉含情。男人脸上的惧色渐去,重又换上温柔和爱恋,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呢喃,“绿娥……”
过了片刻,他转脸看向她,不认识般的冷漠,“你怎可因妒忌而污蔑她是妖怪?出嫁从夫的道理我不是早就教过你吗?不,你是妖,不用遵守我们凡人的礼数。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曾发誓说要一辈子疼她爱她的男人,她的眼睛睁得极大,连眼眶都感到了丝丝疼痛,然后蓦地一挥衣袖。
“啊!”
那妖尖叫一声现出本相,是块卧牛般大的晶莹白石,上面层峦叠嶂,似乎还罩着层淡淡的水汽。
“绿娥!”男人扑在白石上拼命呼唤着妖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不由怒视她大喊,“贱人!你把我的绿娥怎么了?快把她还给我!”
贱人,贱人,贱人……
这个词像道咒语,又像是个巨大的磨盘,将她的理智一点点辗压磨碎,直至彻底丧失。她的眼前慢慢浮起一片血色,嘴角却拼命向上挑起,“你想要她?这就是她啊。我不是说了么?她是石妖,这块石头就是她!这个屋子里有两只妖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她。你怎么办,怎么办?全是妖怪,哈哈……”
她放声大笑,笑男人的无情,也笑自己虽然修炼近千年,却仍是逃不过一个“缘”字。
本以为是良缘喜缘,如今看来却只是孽缘、不了缘,亏她一心待他十年如一日,换来的却仅仅是“贱人”这个评语。
不知道后来男人和那妖怎么样了,她大笑着离开了男人的家,那个原本以为也是自己的,家。
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走了不知多久,她这才发觉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那山那树那水那屋全不见了,唯有一条两旁开满红花的灰白小路在她脚下延伸向未知的远方。那花红得似火如血,挨挨擦擦地辨不出根茎,天地间似乎唯有它们才是活着的,并是唯一的颜色。
眼中血泪仍在不停地往外流淌,掉落在哪里,哪里的土地就冒出这种奇异的植物,然后瞬间怒放在这条不知名的小路旁。
走了很久,她总算注意到这个异相,忍不住弯腰将花摘了满手。低头间,她发现自己那件银红的衫子不知何时已变得如同怀里的鲜花一样血红了。
再抬头,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毫不起眼的小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