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对了,废黜已久的前太子李忠数月后被污谋反,赐死于黔州。
麟德元年,大唐连着失了两位皇子。也是这一年,皇后为多年前夭亡的女儿追了封号,安定思公主。
祭礼上明空背着众人哭了许久,那是她所有孩子中最爱她的一个,是献出自己的命来给母亲尽孝的。明空扶着墓碑望向天际,口中不停喃喃,“快回到我身边,重新做我的女儿。”
时至初夏,皇后再度有孕。为着好生养胎,明空搬去了含凉殿,因那里近着太液池,是大明宫中最凉爽的一处。
首次胎动那夜,明空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位身着彩衣的小仙女乘着月光向她奔来。明空欣然转醒,意识到这次怀的应该是个女儿,赶忙起身呼唤李治。
进来的是雪衣,“皇后,圣上并不在这。”
明空睡意朦胧,一时间少了往日的机敏,茫然道:“他去哪了?”
“皇后您忘了?皇上风疾初愈,嫌殿中寒凉,半月前就搬了出去。”
明空睡意退尽,冷冷道:“他在哪?”
雪衣低下头轻声道:“在韩国夫人那。”
满庭月华如水,明空单薄的站在殿前遥望太液池。夜风带着湿露拂拂吹来,落在身上仿佛一场秋凉。她彻底没了睡意,折回殿中批起折子,批阅过的折子一道道垒在案前,沉如磐石,冰冷,却是坚实的宽慰。
次日早朝,李治未至。
大臣在低下私语窃窃,“这已是本月的第二次迟到,圣上是风疾又犯了么?”
明空在殿后面无表情地命宫监去催皇帝上朝。王伏胜前来回禀,说皇帝今日怕是来不了了,朝会不如改日吧。
外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明空命王伏胜去龙椅边加一道珠帘加一张凤椅。众目睽睽之下她一脸昂然坐到垂帘之后,今日的朝会就由皇后主持了。
下朝后,明空径直去见韩国夫人。
拾翠殿中,武顺正在与仆从们说笑。谁知皇后突然造访,她还未来得及行礼便挨上了一个巴掌。武顺蒙了,刚要辩解,第二个巴掌又来了。这下她不敢说什么了,只是跌坐在地上哭。
那些陪韩国夫人嬉闹的仆从早吓得溃散,明空对雪衣道:“派人去告诉皇上,说韩国夫人病了,晚上不能侍寝了。”
李治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荒唐了。晚膳时,他巴巴地去含凉殿,明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命人加碗添筷。她因着怀孕,食欲旺盛了许多,而另一边的李治却因牵挂着武顺,食不下咽。
他的心到底是远了。
用罢膳,李治托辞与大臣有约,便离了去。肩舆载着他一路出了紫宸门,却最终还是折了回去,心神不宁地往韩国夫人那去。
武顺只好心惊胆战地伺候着。
夜半,雪衣送来宵夜,一份是李治爱吃的长生粥,一份是武顺喜食的金乳酥。两人见了皆是一怔,又都心中暗喜。
☆、第十九章
麟德二年,二圣终于迎来他们期盼已久的女儿。
明空为之取名乘月,李治为之定封号太平。
二圣都爱极了这个久违的女儿。皇上更是日夜逗留在皇后处,只为亲手照拂小公主。
拾翠殿因此凄凉了下来,被衾夜夜空冷,武顺辗转难眠。她想起以前,两人缠绵悱恻之际,李治曾许诺过,要给她名分,为她册封。但自上次明空闹破,她便知这事成不了。她是真心喜欢上了李治,没有名分,有人也是一样的。然如今,他们天伦之乐,而她,只是一个被置之事外无处安放的外人。
为何这么久了她都没能怀上李治的孩子?她不过大明空一两岁,明空都能生孩子,怎么她不能,她还不老啊。武顺不死心地摸出置在枕下的铜镜,端量起自己,瘦削的一张脸不知何时变得这般苍白,她用力地掐了下脸颊,还是不见血色。
铜镜失手掉落在地,极响亮的一声惊得人魂魄都颤了,武顺心力交瘁地倒在床上,就这么病了。
韩国夫人托身边人去转告皇上,说她病了,希望能见圣上一面。
可那仆从自打上次亲眼所见皇后雷霆大怒,之后便对武顺不那么忠恳了,生怕被牵连。于是拖了几日,又减了几分描摹,原本很严重的病症,传到皇上耳中却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疾。
称病邀宠的桥段李治见多了,便命御医去瞧瞧,他自己却不去,一心一意守在含凉殿中陪乘月玩。
倒是明空抽身去探望。
不大的拾翠殿,琳琳琅琅瞧着都是李治的物件。窗棂边是他用惯的红木棋台,香炉中是他最喜的龙脑暖香,还有那床上,躺着他这半年里临幸最多宠爱最盛的女人。然这满屋丰富的一切此刻却因李治的缺席而没了魂,个个透着凄凉。
明空想起小时候,家中豢养过一只鹦鹉,饲了没多久就破笼脱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姐姐都把鸟笼挂于亭廊前,日日对着空笼添食换水,心里期盼着有朝一日鸟能飞回。她总是这样,既多情又难断舍。
正在为韩国夫人把脉的御医听闻皇后到来急忙迎出。明空问他:“韩国夫人所患何病?”
御医恭敬答:“老臣医术有限,尚不能确诊,还需回去再推敲一番。”
明空闲闲道:“不用推敲了,她是吃多了我给她下的药,毒入骨髓了。”
边说边走到韩国夫人床边,指尖挑起床帷,直视她的眼,道:“你每次侍寝后,我都命人给你下药,只是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喂了你这么多。”
武顺声音发颤:“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不这么做,你以为我原谅你了,打两个巴掌就扯平了?”明空冷笑着放下帘子,转身问御医:“你可有本事治好她?”
御医早吓得畏缩在地,一时什么都答不出。
明空见状,皱眉道:“退下吧。”
殿中只余她们两人,明空缓缓开口:“显庆元年,我封你为韩国夫人,享一品尊荣。显庆二年,西域进贡了金凤香,独两份,我一份给了母亲,一份给你。显庆三年,我排除异己站稳脚跟,自此荣国府中一切待遇堪比皇后。可这些对你来说还不够,是么?我一步步走来,孤立无援,好不容易有今天,我把所有得之不易与你分享,可你呢,是想把我的一切都夺去吗?”她把武顺虚弱的身子从床上拽起,恨道:“说吧,姐姐,你还想要什么?”
武顺近看着明空的眼,那双眼里满是难以遏制的怒气,可那怒气底下还有一丝明晃晃的哀怨与委屈,一点一点渗出,顺着眼角滑落。明空哭了,武顺也哭了。
武顺挣扎着爬到地上,给皇后磕了好几个头,道:“民女武顺,受皇后庇佑多年,无以回报,实属惭愧。还望皇后来日愿照顾我两孩儿,尤其是翩若,她自幼性子孤敏,求您开恩,多加照拂,给她寻个好人家,别叫她像我……”她深深伏地,“武顺感激不尽。”
当夜,韩国夫人自尽。
御医是这么告诉皇上的,韩国夫人身患重疾,病痛难忍,加之治愈无望,这才心灰意冷自行了断的。
李治心生难过,他应该去见她的。明空在旁冷眼看着,她知他是真伤心,但这样的伤心不会持续太久,这么多年,她了解他。
武顺的一双儿女贺兰敏之与贺兰翩若进宫,为母亲送葬。
明空念及姐姐临终托付,便留翩若在宫中,平日里常安排她接触达官显贵,以期她能择到一个可心意的夫家。
翩若继承母亲生前待遇,亦被封为一品,魏国夫人。
明空还安排她与皇子们一道从学。大家都喜爱这个美丽温婉的表姐,尤其是小皇子李旦,自打表姐进了学堂,他总在课上忍不住回望。
翩若坐在学堂最后靠窗的位置,那时节庭中芍药正开得浓烈,一枝一朵嫣然近窗,衬得窗边玉人恍若花仙。
韩国夫人遗下的一箱物件被翩若执意收到了自己的寝阁,每夜翻看怀念。
琳琅的衣饰中,有一件尚未完工的舞衣,裙摆上的芍药只绣了半朵,翩若见了突然落泪:“这是我母亲为我绣的。”
身旁的仆从应和道:“只可惜绣了一半人就去了。”
“我母亲不是这样的人,她若真要寻死,也定会绣完这件舞衣。”但这话她并没有说出口,而是放在心中,只对仆从道:“收好它。”
翩若想出殿走走,她素来怕黑,这皇宫中的黑夜又偏与别地不同,虽灯火旺盛,可那火光不及之处又总暗得更沉郁,仿佛有层层叠叠的鬼影,幽幽地觑着人。
李旦知表姐畏黑,曾送过她一盏灯笼,是他拿丝绢亲制的,灯罩上还提了首诗。
这夜她便倚靠着这盏灯笼在宫中漫走,不知不觉中来到母亲生前居住的拾翠殿,那里灯火透亮,她看见皇上独坐空殿,默对棋盘。
翩若心中一惊,赶忙折返。脚步急乱,擦身的夜风有如莽兽般撕扯下她手中的灯盏,呼啸着吹到极远,灯罩滚在地上很快着了火,翩若本欲上前去抢,可突然又罢了,那首诗没了也好,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诗句,直至燃起的火一点点尽了。
周遭的世界又暗下一层,黑暗使她恐惧,可这皇宫中还有太多比黑暗更可怕的东西。她听着心中起伏的风声,折回到拾翠殿,陪皇上下完了那局棋。
夜近子时,明空尚未休息。她刚批完奏折,此时正在听女官汇报诸皇子近况。
皇后政务繁忙,没有时间亲自看顾皇子,只能在每次汇报之后,写下几句或劝改或加勉的话,叫人传递下去。
中途,有报子行色匆匆前来,雪衣见状忙迎去殿外交耳而谈。
明空对女官道:“刚说完了三位皇子,现在接着说旦吧。”
“旦皇子近来爱上了种花。”
“是吗?”明空面露不悦,提笔写下一道笺,让女官拿去,好生给李旦看看。
女官退下,雪衣上前伺候。明空端坐镜前卸妆,道:“皇上今晚是不会来了,那碗长生粥你拿下去,赏给值夜的宫人吃。”
摘下头饰的时候她看到有一丝银发垂在耳边,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