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了一小丛宫监,执着火折子将甬道的石灯逐一点亮。明空涓涓行着,亮起的宫灯一盏盏落到身后,她在心里问自己:“刚才,你为什么哭?”
☆、第二章
入了末冬,宫里上下开始筹备新年宴,宫嫔们的工作也渐渐繁多起来。
一日交班,同行的徐才人邀明空陪她去趟尚衣局,她托那里的宫人赶制了件新衣,今日试穿,想听听明空的意见。
每年这时各宫定制新服最多,徐惠硬是塞足了银两,才得到这么一件巧丽夺目的浅碧笼裙。裙间桃花拿丝绢裁就,一瓣一瓣缝上去,足足缝了一百零一朵,衬得人恍若花中飞仙。
徐惠换上新衣,站在通天银镜前摆好姿势,问道:“你看这裙怎样?”
明空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道:“很衬你。”
徐惠璨然一笑。初入宫时她就注意到明空了,花团锦簇的新人中,唯明空穿得最清淡,独自亭亭站在花树下,似为躲避艳阳,但她身上的光却比谁都亮。她总是与一切保持着距离,一群新人扎堆讨论皇上喜好的时候,她总不加入,如今各宫争相制新衣她也不参与,徐惠觉得惋惜,她轻声道:“明空,你有的时候和大家都不一样。”
明空勉强笑道:“是吗?”她没有追问哪里不一样,只是眼神淡淡飘远,看不出哀喜。
新年很快到来,除夕夜周边各国遣使来朝,皇帝携皇子及众大臣于两仪殿中宴请异域贵宾。妃嫔与公主们则在一旁的万春殿聚首。位分高的妃子携公主享坐正殿,皇上席间会来走动。而位份低的如明空徐惠之流,则根本没有资格近身,只能坐在偏殿。徐惠满脸落寞,低头抚摸着绣在袖口的那支桃花。
燕妃对今日的宴会很是看重,因这是文德皇后故后她第一次担当重任。韦贵妃自与皇上生分后便一心礼佛不再过问宫中诸事,筹划宴会的任务便摊给了阴妃和燕妃,阴妃负责菜式,燕妃负责节目。此次节目除了传统的歌姬舞蹈,还有众皇子的独舞,轮番上演以丰富那些归顺异族对大唐雄浑的想象。
宴会行至□□,燕妃差人来偏殿找明空,让她去后场瞧瞧,一向乖顺的小皇子李治不知怎么临阵罢演了,那边正乱着。
明空离席,绕去后场。那里帷帐深一层浅一层隔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妆间,供演出者妆扮换衣。身旁的一束厚帐中突然现出一男童,探着哭花的脸往外瞧。明空从其服饰相貌猜出了这就是十岁的晋王李治。此时远处奔来一小宫监,李治速速躲回帐中,那小宫监也是病急了乱投医,匆匆给明空行礼,问道:“才人可见着晋王殿下?”
明空往身后一指,淡道:“刚看到一个身影往那边去了,似是晋王。”
宫监走开,李治现身,一脸疑惑地抬头瞧着明空,他人生的第一次叛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这个宫嫔的帮助下实现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此后的人生还会有一场巨大的叛逆,缘起于她,终结于她。
明空和李治说:“不想上场表演也没有关系。” 有人缺演,后面的节目提前便是,只要宴会不磕绊地进行,自然不会有人追究一位年幼皇子的任性。本来,若不是长孙无忌执意,燕妃也不愿安排幼皇子出演,如此一来正好遂了燕妃的本意。
明空帮李治重新掩上帷帐,告诉他等下一场音乐结束了再出来。李治欣欣然缩回厚重的帷布间,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
下场的舞姬鱼贯而出,声音莺莺呖呖讨论着异域客人的奇服。
明空找到督演的大宫监,以燕妃之名让他把后面的节目往前挪。此时的后场琳琅满目,各色舞衣道具堆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像极了民间的庙会,全是沉甸甸的人间喜气,明空一时贪看,身不由主地往里走。
繁华深处有一道黄绫帷帐遮掩着,明黄的穗子缀着小巧铜铃铺在地面,铃声细碎中,隐约听见有人在呼吴王殿下。此时正好有风高扬,帷帐被吹开,明空这才看到那帐里端坐着一位皇子,身旁的宫人正在为他加袍戴冠。他越过人群远远看定明空,就像那次在黑暗中他一眼看到她哭泣的脸。
原来他是吴王李恪——杨淑妃的儿子。明空呆愣了片刻,速速转身,心里说不出的感受。她逆着人流往回走,时外头正演着胡旋舞,声乐激荡如忽高忽低的秋千,伴随柔软悠长的夜风,吹过层层厚重的帘幕。
人群中有一老宫监,正端着一柄鞘身斑驳的剑往后场赶,猛地看到迎面而来的明空,心下大惊。然他脚步未变,面上更是不露声色,待与明空错开后,方回过头来紧紧盯住她的背,黑暗中那双眼满是凛凛的光。
时督演宫监正巧走出,见是陆守赶紧堆起笑迎上去:“唷!陆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陆守收回目光,平静下来,笑道:“劳烦把这舞剑交给吴王殿下。”
宴会近子时方歇,偏殿中的妃嫔们自始至终都没能见着皇上。皇上席间只去过正殿,与公主们喝了酒,宴后去陪妃子守岁。新人们渐渐散去。明空与徐惠结伴同行,宫墙下两道纤幼的影子交叠着。
徐惠说起她在宴会上听到的传闻,“有个老宫嫔死了,患了重疾却不肯吃药,就这么病死了。听说,她入宫有好些年头了,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徐惠低下头,“就这样死了,爹娘会怪罪的吧。”不过她很快又振奋起来,“马上就是新年了,明空,我们一起来许个愿吧。”她拉着明空朝向晨光初亮的地方,双手合十,闭眼默念。
明空却只是空空地望着远处的天幕,她没有愿望,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第三章
风柔日薄,疏雨绵绵。燕妃早早换上春衣,一席湖绿罗裙,外衬的轻丝上翩飞着几只金线绣出的黄鹂,书房正中摆着一架镂金香炉,微醺的春花香蓬蓬地浮上来,她在案前临字。
突来一缕凉风惊了笔下宣纸,燕妃皱眉。奕珠拨开门帘走了进来,她深知这个时候的燕妃是最忌被扰的,然还是踌躇着,轻声道:“刚内侍监的传话来,说今晚是武才人侍寝。”
燕妃手下一抖,笔尖蘸饱的浓墨飞溅到一旁盛满清水的瓷盂中,她身子未动,一双凤目凌厉抬起,“皇上去江都巡行数月,这一回宫,竟然点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
奕珠低着头,嗫嚅道:“传话那人也说不清缘由,婢子私下琢磨着,许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武才人长得些许像杨淑妃。”
燕妃这下是真的惊着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她早被自己的明艳耀花了眼,看不清旁人,经奕珠这么一提,才依稀觉得那明空的眉宇间的确有几分杨淑妃的韵致,都是眼神中不时一闪的清冽,清冽下一晃而过的忧郁,那忧郁深处是不甘还是怨恨?
燕妃微微打了个寒噤,只觉冷风袭身,以为是奕珠进来时没有关妥门,投目细看,门是关严的,那门框上钉着的绣花垂帘也纹丝未动。绣的是花开富贵,花茎交错花容相影,谁能料到遥远的血脉会在这里交了辉映?明空从她母亲身上得到了杨氏一族的血,那一点点血脉原本无足轻重,可偏就那一点点血脉,让好不容易去了的杨妃又闪回道影子。
对于李世民,燕妃本是不担心的。但自从经历杨妃后,他做过太多不寻常的事,她不懂他了。
帘外雨声潺潺,今年的春意始终姗姗未至,燕妃的唇角突然淡荡出一抹笑,眼神却是凄清地飘远,连声音也是远的,恍惚道:“终究是谁也替代不了她。”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平静问道:“东西都备妥了吗?”
奕珠忙道:“婢子已经布妥了。”
燕妃点了点头,重新提起笔,可是她已无心写字,只是愣愣地看着那滴飞溅出去的浓墨在白瓷点彩的水盂中丝丝化开,化成流云,化成浓烟,笼在她心口久久不散。
明空从没想过自己会是新人中第一个侍寝的,甚至没想过自己会侍寝。这宫里有太多的女人对皇帝怀着热烈期望却注定只能孤成白首。而她自小就从父亲处得知了政治的本质,知道古往今来后宫都是政治的另一张脸,不容天真留白。
然而她毕竟只有十四岁,幻想不侍寝便是天真未尽中的一种。她原以为自己会像大部分宫妃一样,在锦衣玉食中孤独老去,她不怕孤独,那本是她所期望的,她以为皇宫是另一种寂地。可原来,不管她争不争,求不求,愿不愿,这宫中的暗涌是避不开的。
遥想母亲当年原是不同意女儿入宫的,但她又说庶民生活载不下明空的心性,为此纠结地哭过好几场。父亲死后,异母兄当家,逼得她们母女几个举步维艰,母亲在她进宫前的唯一交代是保全好自己,父亲去了,武家全当没了,至于母亲,也只有在保全好自己的前提下才能去照看。
可是,谁都没有教过明空在这世道艰难中该如何保全自身。
宫中女子侍寝前都会得赐兰汤浴。白玉雕砌的芙蓉池香汤氤氲,明空立定池前,不言语,亦不宽衣。一旁候着伺浴的婢女们不知所措,晨霜见状便请她们先退下,她自己也悄声退到池畔的云母屏风外候着。等了许久,方听到里头传来入水的声音,才心下稍安。
自接旨后,晨霜便觉明空神色有异,像是一场无端端的阴天,笼得人忧心忡忡。晨霜在外端着月白色的浴后寝衣,兀自缕了会心事,恍惚过去许久,向里问道:“才人,水温还合意么,是否要唤婢子来换水?”
没有回答,再问,依旧没有答复。
晨霜绕过屏风,只见那浴汤上覆满花瓣,早无半丝涟漪,明空的身子已然沉至池底。晨霜急了,奔至池边,拍打水面,近乎尖叫着哭喊:“才人您怎么了?”
正欲往下跳时,明空破开水面,坐起身来,脸上的沉静如霜如雪。
浴毕,送入甘露殿。
宫监示意明空卧床,然明空执意跪在地上。
皇上未归,所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