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仙想,它约莫是昨日在树下睡得太多了,便也没有如何在意。今日无事,在房间里翻了一会儿书,便到院子里找狐狸。狐狸坐在树下,仍是正襟危坐的背影,微微抬起头,似在仰望院墙上空的蓝天。
今日它没有顶着烧焦的毛,盘在身后的尾巴也不是黑棉花糖一般的模样,因此本仙瞧着它这背影,也真觉出一丝寂寥来。
便从袖子里摸出一颗仙丹,走到狐狸面前坐下,将仙丹放在它面前。狐狸瞥过头来,本仙叹了口气:“算啦,突然将你掳来,多少对不起你,这颗仙丹便当作赔罪了。你权且在本仙府上住几日,陪本仙解解闷。左右也拘不了你多久,等再过几日,本仙的天劫到了,你便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了。”
狐狸黄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本仙。本仙想想,空口无凭,便从袖子里伸出食指咬破,在狐狸额头上画了个符文。狐狸倒也不躲闪,那符文光芒一现,便隐入了它皮毛不见。
“等本仙死了,院子四周的禁制也便不在了。那时你催动符文,便能回去你来的地方。”
狐狸仍旧没有动,既没有抬爪子去摸它额头的符文,也没有动那颗仙丹。本仙站起身,施施然地又回屋去了。
掐指算算,本仙的天劫,约莫也就是这十几日内的事情了。
那日见到狐狸,觉得它与旁的狐狸和人都不同,应是十分有趣,便一时兴起,强行将它带了回来作伴。
虽然本仙是已经安心等死的心态,但回首一生,恍然只剩下十几日的时光,多少还是有些茫然与烦躁的。有狐狸在的这两日,许是因为府上多了一个陪伴的缘故,本仙的心情,也比前几日的时候都好了起来。
等本仙死了,就让狐狸还回到它原来的竹林里去吧。它过着那样与世无争的日子,也很好。
晚间狐狸仍旧在小床上睡。到了半夜,本仙却听到它轻轻地起身,细碎的脚步声直到本仙枕边。
本仙闭着眼,感觉狐狸在床前凝视了本仙许久,才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接着睡了。
第四日,本仙仍是在房间内看书。成仙近千年,积下的书都是漫长岁月里千挑万选、捡最喜爱的留下的。趁着时日无多,再重温一遍也是一桩乐事。
狐狸今日没有在院子里看天,只是坐在屋子一旁,严肃地看着本仙。终于看得本仙良心发现,从袖子里摸出不知几百年前从广霄仙君那里骗来的须臾幻镜,放在狐狸面前。这镜子颇好,魂魄入镜之后,想见到什么,便能见到什么。狐狸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不动了。
直到天色将暗才将须臾幻镜拿起来抖了抖,将狐狸的神魄从镜子里抖落出来。狐狸魂魄回身,猛地一抖,先低下头去看脚一侧——本仙忽然想起,那日初见狐狸时,它脚一侧放着的是一个破瓷碗,空空的装了半碗水,却一条鱼也没有。
狐狸在须臾幻镜里,必定是又去钓鱼了吧。
思及此,本仙便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狐狸回过神,似是明白了怎么回事,恼怒地瞪了本仙一眼,像是恼羞成怒,掉头便奔出去了。
那晚任本仙怎么唤,狐狸也不肯进屋吃饭。直到本仙睡下很久,才进来。
半夜,又是细碎的脚步声轻轻地到枕边,半晌不动。本仙暗暗深吸一口气,突然睁开眼,就对上狐狸一双在暗夜里泛着绿莹莹光彩的眼睛。
狐狸吓得吱地一声跳起来,再眨巴眨巴眼,竟然有些心虚。它跟本仙对视片刻,转身便想跑开,被本仙一把拎着脖子揪起来。
狐狸四肢悬空,在半空吱哇乱叫。本仙一把将它塞进被子里,便当是塞了一条狐皮毯子,满意地抱着浑身僵硬的狐狸睡了。
第五日,狐狸又变成了一个“米”字型,在树下趴着。见本仙出来,便用谴责和控诉的眼神看着本仙。本仙瞧它那小模样甚是有趣,便走过去蹲下,恶意地捏住它湿乎乎的鼻子。狐狸谴责的眼神立马就变得泪水汪汪,想要挣开,却因昨晚被本仙压得四肢僵硬,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继续维持“米”字的造型,十分可怜。
本仙数百年不曾这样欺负过人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正笑得开怀,却听见院外的金钟响了一下,又两下,又一下。然后一个本仙直到天劫都不会忘记的声音响起来:“清微,是我。”
☆、第三节
本仙不爱设门,然总有客要上门拜访。是以本仙府外有一棵万年老槐,槐树上有一口金钟,凡来客叩钟,便如叩门。
天庭之上,三界之内,只有一人叩本仙的钟,先一下,又两下,又一下。
本仙其实不想见他。
然终究是挥了挥袖子,墙上便凭空出现了一扇门来。门外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白衣素袍,眉目英俊却冷疏,如同三月里最后未化的那一抹冬雪。
胸口偏左的位置突然就疼得厉害,似乎内里的什么整个搅在了一起,像是天劫又近了几天。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是将拳头藏进袖子里,懒懒行了个礼:“紫曜仙君。”
紫曜走进来。他踏进院子的那一刻,本仙这小小的院落似乎立刻就有了九霄天宫的光辉。他先一眼朝树下米字型的狐狸看过去,修长的剑眉微微皱起。
“清微,你天劫在即,还有闲心养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一动不动地趴在树下装死。
本仙嗤笑一声:“紫曜仙君管得真宽。”
不欲多看他,转身便往屋里走。紫曜跟着走进屋子,瞧见屋里乱七八糟的摆设,又皱眉。
“你应劫到底准备得如何了?”
“劳仙君关心。本仙的应劫便就那样,没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紫曜的眉间皱得更紧,隐隐已经有怒意:“清微!”
本仙停了脚步,半侧了身,勾起眼角回头看他。
仍旧是墨一般的发,深夜一般的眸,因为怒意而紧抿的线条分明的薄唇。自从两百多年前本仙与他彻底翻脸之后,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近地仔细看过他了——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这么近看他。
紫曜像是察觉了什么,略微敛了怒气,垂眸不着痕迹地看向他处。本仙倏然惊醒,也恍若无事地移开视线。
听得紫曜深深叹了一口气,话语间已经恢复了平静。
“清微,再怎么说,你我毕竟相识一场。应劫之事关乎生死,决不可掉以轻心。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直说便是。我必当全力助你。”
他全然不提我们彻底翻脸那事。本仙便也哼笑一声:“多谢仙君。如今仙君已经位列上仙,却还记得当年之谊,本仙区区一个散仙而已,怎敢如此劳烦仙君。”
其实,本仙并不想这么阴阳怪气地和紫曜说话。方才一想到这辈子也就再和他说这么一次话了,便有许多话到了嘴边。
只是那些话就像是东海海中的水泡,在水面下的时候晶莹剔透、如珠如玉,而一旦浮出了海面,就只剩下了一大片一大片荒芜的白色泡沫。
紫曜眸子颜色更暗,深不见底,看不出是何种情绪。本仙心里像被人用刀划了千万刀,又泼上了一坛醋,再拧成了一股绳,只能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去,再也不肯看他的脸。
深吸了无数口气,好不容易略略平复下心情,一开口,声音依旧干涩:“若无其他事,仙君请回吧。”
许久,身后嗒地轻轻一响,似是什么放在了桌上:“这件法器你留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随即便是衣料摩擦的声响,脚步声往门口去。本仙不敢回头,只说:“不必。仙君请带回吧。”
紫曜并没有停下脚步。本仙直听得他脚步声快要走出院墙,这才敢回身,遥遥地看一眼。正看见他黑发白衣,踏出门外,那幻化的大门倏忽便在他身后合上消失了。
从六百年前起,本仙就不再在院墙上开门。因为倚门长望之事,做出来连本仙自己都唾弃自己。
紫曜留了一颗定魂珠在桌上。
他终究还是记着本仙与他七百多年的情谊。本仙拿起定魂珠,在手中摩挲许久,慢慢地走到院子里。
树下,狐狸仍旧和刚才一模一样地趴成一个米字。本仙走过去的时候,却看见它虽然一动不动,眼睛却乌溜溜地睁开了,直盯着本仙看。
随手解了发带,穿了手里的定魂珠拴在了狐狸脖子上。狐狸今天颇为乖觉,也不动弹——不过大约也是因为身体还是僵硬,没法动弹的缘故。
本仙拴好了狐狸项圈,蹲在它面前满意地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才道:“喏,与你的赔礼再多一个。你总该满意了吧?”
狐狸便努力地低头,看了看脖子里挂的定魂珠。因它脸长,这个动作做得颇有些吃力。看了半天,一脸嫌弃地冲本仙看了一眼,又闭上眼,将脑袋搁在石头枕头上装死狐狸了。
本仙气得乐了出来。紫曜仙君位列上仙,他所赠法器多少人求而不得,这狐狸居然看不上!气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也是随手将这宝贝给了只狐狸,似乎不比狐狸好到哪里去,不免有些讪讪。起身要进屋,走了几步,草丛中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圆滚滚的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再一看,是本仙那日给狐狸当作赔礼的仙丹。
它动也没有动,扔在了原处。
本仙那一刻,心里颇有些复杂。
回头看了一眼,狐狸仍旧闭眼一动不动趴着,像只死狐狸,连鼻尖上那撮毛都没有飘一下。
司灶仙君府上有个颇大的池子,里面养了各种极肥美的鱼,伸手即能抓到,取之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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