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半块镜子,被紫曜留给了苏景白。
本仙出了镜子,先是眼前一片昏黄,片刻之后才适应过来——原是夜间的灯光。
苏景白仍旧在藏书阁里,伏案夜读。手边的书堆得如山一般,已经换过了一批。
本仙心头微微地揪痛,不知不觉间已经伸出手去,想要抚平他紧皱的眉间。然伸出的手只是如流风一般消失在他额际,无法触到他分毫。
本仙愣了愣,将手收回来。
灯花偶尔噼啪响一两下。带着寒意的夜晚气息从窗楹流转进来。本仙立在苏景白身边,与他一起看着案头那本发黄的古籍。立在他身边,心头出乎意料地安定下来,一片宁静。
那是与紫曜并肩走过壮阔的戈壁风景时,就着辛辣厚重的菜馔把酒痛饮时,也都不曾有过的宁静。
第二日,紫曜带着本仙,往顺州而行。
顺州与莫州隔着轩辕山脉,洵水河从轩辕山上流下,蜿蜒而过,境内半边沙壁,半边草甸。晚间投店,本仙转了几圈,没忍住,问紫曜:“顺州你要呆多久?”
他微抬眼看来:“怎么?”
本仙摸了摸鼻子:“……味儿不大好,满城都是牛羊膻味。”
紫曜轻笑起来:“你当了鬼,鼻子倒是还跟从前一样灵。”他居然开起了本仙的玩笑来。
本仙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想看看他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紫曜却不计较本仙有些无礼的打量,自顾自将那半面须臾幻镜从腰间解下,细细擦拭镜面:“顺州是牧城,本就盛产牛羊。不若我请你吃一道本地的全牛羊席?”
……或许他被砸到脑袋了也未可知。
本仙瞧着他:“如何请?跟上次一样,在须臾幻镜里么?”
紫曜轻笑,略挥手,桌上倏忽摆满了碗碟,烩牛羊肉的浓香一刹那充满了房间。
“不在须臾幻镜里也可,只是这些,你身为魂魄,未必能享用。”
本仙面色估摸是更加古怪了,紫曜垂了眼,声音也有些轻下去:“怎么,你从前不是最爱这些珍馐美味的么?”
——从他带着本仙走过莫州那一片戈壁的时候,本仙就有些怀疑。如今这疑虑越发地明显了。
“你……若是为了我的话,实在不必做这些。”
本仙心头微微苦涩。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从不分心在山川景致上,亦从不关心口舌之欲,连笑也不像现在这样多——就他今日一天笑的次数,抵得上从前三年。
喜爱人间各处景致的人是本仙,喜爱人间美食佳酿的人亦是本仙。那时本仙心中最大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与他一起,行遍人间名山大川,尝遍天下珍馐美味。
本仙从不曾想过,这梦想真的有实现的一天。更从不曾想过,这一天真正实现的时候,本仙并不欣喜,却只在心中满满当当惦念着千里之外的另一个人。
比起走过天下,如今本仙更愿意在那人身边守着藏书阁的三尺烛光,寸步不离。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冷落。
最后,紫曜轻叹了一声。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多说也无益。只这两年时间,你就当陪我一趟吧。”
从顺州出发,下一站是寰州。
紫曜瞧见本仙有些犹疑,便开口问。本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元归在寰州……”
紫曜看了本仙一眼:“做都做了。”
也是,做都做了,还后悔什么。
不过本仙与紫曜都未见到元归。去得他从前闲谈时所说的家中时,那村落已经荒废大半,原应是元归家的地方,变成了一片焦土。
紫曜寻了一个还在村中的老人询问。那人摇摇头:“莫提,莫提了。自从那昏君在寰州遇刺以来,迁怒百姓,将寰州的税赋又往上提。如今日子根本过不下去,能走的都逃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还留着。”
紫曜看了本仙一眼,复又转而问那老人:“这家儿子叫元福的,从前我与他也曾相识。如今怎么房屋都毁了?”
老人又叹一声:“你问福小子?他就更命苦,本是在元大人府上当差当得好好的,那昏君一来,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昏君跟前的那个阉货。被赶了出来不说,官府还见天的来找麻烦。他家中一个老母,自昏君来了之后连老人妇孺都要交税,如何交得出来?那日他不在,官兵一把火将屋子都烧了。他老母后来没寻着,想也是死了——那么大火,怎么逃得出来?”
老人喘了口气,又道:“自那之后,便再没见过福小子。——他是我们从小看大的,最后却是如此下场。烧死的怎么不是那昏君与阉货呢。”
紫曜轻声道:“老人家,慎言,慎言。”
老人冷笑了一声,浑浊的眼光看着紫曜:“活都活不下去了,还怕说吗?苍天当死,苍天当死了!”
那晚本仙忍不住又回去看了苏景白。许是去得晚了,他并不在藏书阁。本仙从半面须臾幻镜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入睡,镜子被他小心地放在枕边。
可他睡的这个房间却十分眼熟。本仙立在床前,见他内侧还躺着一个人。——这房间是从前本仙的房间,床上另一个人,自然就是本仙从前的身体。
苏景白将手搭在毫无知觉的郭禄喜身上,头埋在他肩窝里。即使在熟睡中,他紧皱的眉头也不曾松开些许。睡着的姿势,仿佛怀里抱着的就是世上仅存的重要的东西,无助而委屈。
☆、第三十五节
得知寰州元氏率游民起义的时候,紫曜与本仙正在邗州。
那时已经到了第二年早春,江南二月,正是春江水暖的时节。听到这个消息,本仙愣了愣,转头问紫曜:“三年之期,还有多久?”
那时本仙与紫曜正在茶楼上。他不方便与本仙一个旁人看不见的魂魄说话,故只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划了一个“一”字。
本仙看了看那个字,又看了看他:“一年,够吗?”
不是本仙怀疑元归。只一年的时间,他这匆促拉起的队伍,如何能突破京城重重防卫、攻进王宫?
紫曜不曾再写字。只在无人注意这边的时候,极快地轻声说道:“且静观其变。”
不日,莫州兵变。
景白调南北两支大军,分头堵截莫州与寰州叛军,因莫州是军队反叛,调集镇压的兵力尤多。不足一月,莫州军大败,退入轩辕山中。派去围剿寰州的军队却意外溃败,其中一部还叛入了寰州军。寰州军胜后,南下与增援军队正面相遇,一战之后互有死伤,转而西进,亦入了轩辕山。
紫曜带着本仙,落到了轩辕山里。
元归的营帐不难找。这山中驻军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又是寰州军首领,找他不费什么事情。
深夜里,大营的灯火依旧通明。本仙飘进营帐,见元归坐在灯下,凝眉看着面前地图。
一年未见,他除了下巴上蓄起了胡须之外,模样不曾有太大改变。只是从前眉间淡然镇定的神色,不知何时已经隐约染上了一丝阴暗。
帘帐掀起,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将军还不曾休息?”
元归抬起头,有礼一笑:“不曾。劳小姐关心。”
“将军说哪里话。区区小事,如何报答得了将军救我父亲之恩。”
本仙的八卦之心一下被提了起来。元归虽然样貌不算多么出色,但气质淡定从容,极易让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见倾心。反观这位姑娘,相貌中上,举止可见出身不低,再看她瞧着元归的眼神,分明是话本中常见的小姐配英雄的情节。
元归接过汤,却没有就喝,而是放到一边:“李将军吉人自有天相,纵当时无人相助,也必能全身而退。不过顺水推舟而已,‘救命’二字,实当不上。”
“元将军过谦了。若非将军仗义率兵相助,家父也要如王将军一般命丧朝廷走狗之手,更勿论麾下一万莫州儿郎。我莫州军上下,皆视将军为恩人。”
本仙在旁听着,渐渐琢磨出味来。原来这姑娘,乃是莫州二守将之一的女儿。听她所言,似乎前几日与景白军对阵时,另一守将已经阵亡。而元归所率的寰州军退入轩辕山中后,大约是机缘巧合,助莫州军击退了景白军追兵。如今两支军队,驻扎相距并不远。
眼看着汤也送到,话也说完,那姑娘却仍不肯走。元归也颇有耐心,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本仙看了半晌,渐觉有些无趣,便复飘出营帐外。还没来得及在附近走走,就见夜色里,紫曜从另一边走来。
他身后远方忽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远的火光映出一排营帐。夜风送来人隐约的高呼:“刺客!有刺客!”
本仙身后的营帐里,哗啦一声,是瓷碗打碎的声音。接着刚才那姑娘提着裙角,三两步跑出来,一脸惊慌。她待要往灯火明亮那处跑,手腕却忽而被抓住,回头时,元归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
姑娘惶然回头:“将军,我,我父亲……!”营帐里漏出的光映在她半边脸上,泫然欲泣。
元归的脸也半边在光亮中,半边却隐在黑暗里。他轻声道:“小姐莫急,如今大营混乱,只怕尚有贼人潜伏。且容在下护送你过去。”
那姑娘看着他,眼泪尚在眼眶里。半晌,点了点头,却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两人并肩往远处匆匆而去,后面自有一队寰州军随行跟上。
本仙飘在他们身后,笼着袖子,啧了两下嘴。转头问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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