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仍旧每日坐着钓永远钓不上来的鱼。天气酷热,它仍旧撑着荷叶遮阳,只是荷叶被晒得蔫巴巴的,连带它没有被荷叶遮到的尾巴上的毛也蔫巴巴的,被汗水糊在一起。
本仙就立在一旁看它钓鱼。
这狐狸活了有多久了?一百年?两百年?还是三百年?
本仙三百岁的时候,已经飞升成仙,初遇紫曜。然一千三百岁的时候,又因紫曜历劫,重落凡间。
最后结果仍是和狐狸凑成一堆钓鱼——不,还不如狐狸,狐狸钓鱼,本仙只能在一旁看着。
求得太多,终是失去。
本仙活了一千三百年,却比不上一只用竹竿钓永远钓不到的鱼的狐狸。
本仙看荷花正看得有些入神,忽而一阵风过。狐狸一下丢了竹竿和荷叶,慌慌张张地跳起来,一口便将内丹吞了下去。本仙眼前一黑之前,似乎感应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忍不住放出灵识,悄悄探进狐狸的灵识里去。
有人落在了狐狸面前。
狐狸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尔后便僵住了——僵得十分不自然,怕是被人给施法定住。
有个声音道:“你是他养的那只狐狸。”那声音冷如寒雪,清如碎冰。接着,狐狸的眼前便有人蹲了下来,一只修长的手探到狐狸的脖子上,轻轻勾起一条缎带。
本仙突然想起来,那时候,本仙将紫曜送的定魂珠,用发带系在了狐狸脖子上。原来发带一直都好好地藏在狐狸脖颈的长毛里,只是定魂珠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那手拂过缎带,像是抹下了一点碎屑,接着那声音又道:“原来他把定魂珠给了你……这珠子碎在他历劫的地方,想必你也曾想救他。”
修长的手指拂上狐狸额头,突然一股灵力便探了进来。本仙吓得慌忙撤回灵识,在狐狸的丹田里缩成一团。那灵力四周打探了一圈,也不知发现本仙没有,便又撤了出去。
接着狐狸身子一轻,似是被人抱在了怀里。再然后,那人便抱着狐狸,腾空飞离。
本仙在狐狸的丹田里小心翼翼地窝着,大气也不敢出。再见这人,原该是欣喜非常的,现在却不知为何,丝毫也不想让这人发现本仙还在这世上的事实。
当此时,本仙终于明白,自醒来之后一直觉得弄丢了的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本仙对紫曜六百年的执念,不见了。
紫曜把狐狸抱回了他的府上。
从前紫曜还住在本仙近邻的时候,本仙倒还常常驾朵小云去串串门。后来他位列上仙,本仙被他阔绰的府邸门口看门的门童拦了几次,便很少去了。再后来,本仙那点龌龊的小心思被紫曜一语戳破,后两百年里更是一次都不曾再去过。
是以这次沾了狐狸的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于本仙而言,也是几百年中的第一次。
紫曜素来喜爱清静,即使是位列上仙之后也如此。他将狐狸带进了内院,院子里连个仙童都没有,统共只有他一仙,本仙一鬼,加狐狸……一狐狸。
狐狸似乎受了惊吓,被紫曜解开定身术后就一溜烟地蹿到院角,尾巴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本仙被它颠得有点头晕,内心也颇为奇怪。这狐狸当年被本仙捞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德性,义正辞严得很啊。而且连睡觉都是趴成“米”字型睡,可从来没有做过裹成球这种富有狐狸特色的举动。
一个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在本仙身上探了探,道:“吱?”
本仙一巴掌拍掉它,继续缩成一团。
狐狸的灵识抖了抖,缩了回去。大约是确认了本仙安然无恙,没有落跑,它也不再做什么,继续在紫曜仙君的内院角落里装毛球了。
紫曜仙君掌天庭礼仪,不比我等散仙,忙得很。他出了门,内院里就只剩下本仙和狐狸两个。
狐狸四处溜达一圈,觉得自身十分安全,便坐在院子角落里,又将内丹吐了出来。
它心爱的破瓷碗没有带来,便揪了片树叶将内丹放上去,积蕴天地灵气。本仙觉得紫曜仙君府上当是十分安全,便也没有阻止它。且正好趁着紫曜不在,出来透透空气。
本仙甫一现身,就觉得旁边有两道呆滞的眼神盯着本仙,转头一看,狐狸正表情痴呆地看着本仙,见本仙看过来了,许久才眨巴眨巴眼睛,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欲盖弥彰一般用爪子将它自己的内丹拨来拨去。
大概是天庭水土好,甫一回来便连狐狸都能看到本仙了,看来本仙朝着重新做人的方向又迈近了一步。
天庭里四处都是仙人,本仙也不想被人发现,便乖乖地在狐狸身边坐着吐纳灵气。约莫紫曜快回府的时候,狐狸自觉地把内丹吞了,又滚回到院子角落里去装毛球,本仙自然也跟着回到它身体里,接着当附身游魂。
紫曜直到很晚的时候才回来。他与本仙不同,没有爱食人间烟火的习惯,回府之后也不需用餐。立在院子里四周略一看,一抬手,狐狸毛球便自动自觉地向他飞去,被他一把拎在手上。
狐狸四肢尾巴和脑袋都垂着,装死狐狸。
紫曜看了它一会,冰凉修长的手指又抚上它脖子之间本仙的那根发带。指间法力一吐,那根发带便轻飘飘地解开,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将狐狸放下,轻拍了拍它脑袋,道:“去睡吧。”便不再看狐狸,径自回屋去了。
第二日,紫曜一离开府上,狐狸便本性毕露,在院子里趴成了一个米字。
本仙忍不住露出一脸鄙夷的神情看着它。狐狸倒是理直气壮地抬头回看本仙,顺带附上响亮的“咕噜噜”的肚子响。
紫曜不吃饭,狐狸是要吃的。
本仙笑得直想捶树,可惜游魂捶不到实体,只好作罢。和狐狸在竹林里呆的日子里,本仙大多时候在沉睡,倒真没见过狐狸吃什么。四处看了看,见到院子里几颗海棠树结了果,有熟透了的掉落在地上,便招呼狐狸:“这个可以吃。”
狐狸一脸“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神情,鄙视地看着本仙,仍旧趴在地上装米字。
如此一趴,它便趴了一日。
到了晚间,狐狸挣扎许久才勉强起身,重新委委屈屈地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它虽然仍旧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约莫是坚决不与紫曜合作的决心,然这裹成球的地点却有点微妙。
是以,紫曜回府后,一眼见到的便是在院门通往屋子的必经之路上蜷成球的狐狸。
狐狸这一晚终于睡进了紫曜的屋子里。本仙却有些战战兢兢,唯恐离得近了让紫曜察觉出本仙来,索性跟狐狸一样,在它丹田里蜷成一团默不作声。既是未放出灵识,自然也不知道紫曜最后给狐狸吃了什么。只是狐狸临睡前,惯例地悄悄拿灵识来探本仙还在不在的时候,似乎一副不很满意的样子。
☆、第七节
又过一日,紫曜依旧早早出门,狐狸在屋子角落里睡得十分舒适,不知不觉又从一个球变成了一个米字。本仙便在屋子里四处飘来飘去。
自从回天庭之后,本仙的魂魄修为一日千里,如今已经不用依附在狐狸内丹上便可四处走了。若是在本仙天劫之前,有这等可以随意窥视紫曜居室的机会,大约会笑得连乾坤图、琉璃瓶加须臾幻镜都一起送人也不心疼的吧。
……说起来,本仙化灰之后,也不知本仙的乾坤图、琉璃瓶和须臾幻镜都便宜谁了。
紫曜当初对狐狸说过,定魂珠碎在本仙历劫的地方了,看来他似乎去过本仙化灰的地方。然而紫曜仙君向来爱惜羽毛,决做不出将别的仙人的遗物私吞的事情,八成还是交还天君老人家去了。
本仙觉得自己想得十分有理,正在可惜那些好不容易骗来的宝贝又白白便宜了天君,一抬眼,却在紫曜床头看见了一面镜子。
再看一眼,这镜子还颇为眼熟。这不是本仙的须臾幻镜么?!
本仙凑到镜子前,仔细地上看下看一圈,无比悲愤地觉得天庭大约将覆灭了。
连紫曜都学会私吞他人遗物了,天庭的希望已经没有了!
本仙正在悲愤,冷不丁紫曜那本仙变成鬼都认得出的灵力从门口传来。心中一慌,脚下一滑,扑通便朝前摔进了镜子里。
须臾幻镜是个好东西,本仙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广霄仙君那里半骗半买弄过来。然当时紫曜对本仙宝贝得不得了的这面镜子只瞥了一眼,冷哼一声:“自欺欺人。”
紫曜仙君两百年不到成仙,又千年不到便位列上仙,自然看不上这等毫无用处、只能予人虚情假意安慰的东西。本仙却觉得它十分有趣。心中所想,便是镜中天地。人生何短,即便飞升成仙亦有天庭的条条框框限制,但只要魂魄入镜,便能咫尺走遍天地八荒、须臾历尽世间万事,镜外之人却无法窥得镜中一丝奥妙。这岂不是个天大的宝贝?
而本仙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天大的宝贝,有一天会这般帮了本仙一个大忙。
转眼间紫曜便走进了院子,却不是一个人。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女子。
青丝如瑶池霞光流淌,眉目如广寒月色氤氲,唇似凌霄一点血,肤似昆仑万丈冰。华服层层叠叠,却只衬得身形更如弱柳扶风,几不胜衣。
这女子本仙却是认识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北冥那个洪荒万古的地儿,住着一拨上古的神人、神兽、神禽、神鱼,向来很少跟我们这些俗仙来往。本仙成仙这千年中,北冥共只遣使来过三次,三次都是紫曜这掌管天庭礼仪的仙君出面迎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