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彰和钟离冰煞有介事地相对行礼,每次都是这样,随后便摆开了架势。
水彰从不同钟离冰客气,第一招就是进攻。不同于往常,钟离冰却是向侧撤了一步,这一步看似缓慢,却是刚好让过了水彰的第一招,让他扑了个空。水彰迅速转身便是第二招,这一次,钟离冰险些躲避不及,打了个趔趄。虽然险些摔了,钟离冰却借势出了一掌,这算得上是出其不意,水彰向后一翻,躲了过去。钟离冰不急着出下一招,只待水彰的一掌击至面前的时候,又是一个侧身,轻推水彰的手腕,便将他这一掌化解了。
钟离准在旁看得直是入神。这一次钟离冰不同于平日里,她此番出招很慢,似是慢了水彰几倍,丝毫不像平日里速战速决的作风。可是细细看去,钟离冰出手慢,水彰却似是被压着,动作虽快,出手却更慢。钟离冰并非是在与水彰对抗,而尽是顺着他招式的力道,将他的招式一一化解。
钟离准心中暗暗叫绝。年轻人习武向来出招极快,以求速战速决,武林高手出招之时却往往并不急在一时,应是在一招一式之间仔细观察对手的套路,寻找其破绽,然后一击制胜。为了克服出招求快的问题,他曾努力了许多年。而今阿逆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在三四招之间便进入了状态,游刃有余。
水彰一掌击向钟离冰面首,停了下来,后退两步,笑着作揖:“表姐,承让了。”
钟离冰啐道:“你倒是下血本!”
水彰道:“若非强行出这一招,还是表姐赢了!”
钟离冰笑道:“就你的话说得好听!”
水彰道:“表姐你近日又偷练了什么功夫,竟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意思。”
钟离准接道:“也的确如此,你这几日整体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是嘛?我练了磬音诀。”钟离冰不假思索,“前几日想起我是背过的,就依着那心法呼吸吐纳了几次,感觉身心舒畅,这几日闲来无事也就略练了练。”
钟离准初听了还不觉忧心,片刻便意识到钟离冰所说的“练磬音诀”并非是逆行磬音诀,遂会心一笑。
说完了自己的,钟离冰又如长姐一般故作老成地问水彰:“彰弟,你最近都在练什么功夫啊?”
水彰倒是当真配合,正身作揖道:“表姐,我一直跟着舅舅练功夫,如今练的是岳家的拳法和掌法,林家的剑法和飞镖。”
“好,好,好。”钟离冰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拍了拍水彰的肩膀,“后生可畏啊,彰弟的功夫博采众长,将来必是人中龙凤,少年英雄。”
“多谢表姐。”水彰又做了一揖。
水彰又对钟离准道:“阿准哥哥,择日带阿凝姐姐和阿冼哥哥来京城吧。”
水彰一提到钟离凝,钟离冰便随口对水彰说:“阿凝姐姐已经有身孕了。”
水彰一听说钟离凝怀孕了,也是年少觉得新鲜,便也跟着兴奋,但钟离准还依旧为钟离珏戴着孝,他也知不宜太过眉飞色舞,遂只道了声“恭喜”。
钟离准谢过了水彰,随后意味深长道:“一定会。等到……太平了,我就带他们来京城。”
钟离准记得,钟离冰告诉过他,靖远舅舅说等到太平了,就到扎托去同阿爹畅饮。如今钟离珏不在了,水云天也不再有机会同他畅饮。可钟离准似乎越发理解了当初水云天对钟离冰说过的那一句“太平了”的含义。因为他现在,就正经历着这段“不太平”。
“好,一言为定!”水彰伸出了手。
钟离准也伸出了手,同水彰的拳头对撞。
钟离冰转过身,恰见到水杉从内室出来,便问:“杉表哥,你又出门?”
水杉道:“嗯,去明前楼转转,看看最近可有什么新题。”
钟离冰笑道:“看来这种地方还真是你们文人散心的好地方,何不带影妹同去啊?”
水杉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倒是也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说罢,便往府门去了。行走间又忍不住对覃曦叹了一声:“今日,不带她去,也罢。”
在路上,覃曦低声对水杉道:“我已确认过了,莫小姐已经出了鄞亲王府,往明前楼去了。只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谦亲王似乎也要去。”
“谦亲王?”水杉面色微动,“不用管他。”
半晌,水杉和覃曦到了明前楼,在后面择了个清静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茶水,默默品着,等待着明前楼的文客前来揭题。
揭题的文客上前来,水杉只用余光略瞥了他几眼,也不像平日一样定睛看着那题板,似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覃曦在旁看着水杉,淡淡微笑着。
文客揭了题,是一片空白。这一日没有新题,全凭在场众人自由发挥了。
覃曦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没错。”
水杉合上了扇子,“那当然,我从小就是个商人。”
众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跃跃欲试。水杉环顾四周,果然见鄞亲王府的小姐莫湮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静静抿着茶水,仿佛不经意般地扫视着四周的人们。同时,他也看见了谦亲王拓跋炜,拓跋炜是坐在最好的位置。他还看见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背影,着一身藕荷色裙子,头簪淡蓝色绢花的纪筠熙——这他没想到。
时候差不多了,水杉站起身来,对题板前的文客道:“既然今日无题,不知阁下可介意在下提一个?”
那文客点了点头。
水杉道:“在下记得,从前有过一题,皮之不在,毛将焉附。想必上一次,各位聊得也不甚尽兴,不如我们今日重提此题,阁下以为如何?”
那文客的话接的倒是快:“那么这位公子定已是心中有数了,就请公子动笔吧。”说罢,他递上了一支小指粗的大狼毫。
水杉丝毫没有犹豫,即刻便挥笔成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写罢搁笔,水杉一言不发,回到方才的座位坐下,静观着众人的反应。
他落笔之时便已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用细听也知道,那些人是说他提前准备好了诗篇,就是为了来出风头的。也有人认得水杉,便觉得水家的嫡出大少爷也不过如此。水杉只是浅笑。他今日就是为了来此出风头的,莫说今日无题原本就是他买通文客的杰作,就是很久以前那道“皮之不在,毛将焉附”的题,都是他出的,那些人还是没能想到根上去。
覃曦低声道:“你给京城的文人留下这种印象总也不好。”
水杉苦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影儿眼里从政的是什么形象,在大部分文人眼里也是十有□□,今日的情形,总不会比那个更坏吧。”
此诗意味浅显,不难看出是写望族兴衰。不过,更有不少沉默的人看得分明,此诗,有所指。
莫湮霍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手中的手绢,身形微微一晃,好在旁边的侍女扶住了她。她是水影的闺中密友,自然也识得水杉。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水杉一眼,无言,胜似千言。
水杉朝莫湮微微点头。
转瞬之间,莫湮已丝毫没了方才略略失态的样子,也大方地朝水杉微笑点头,随后坐下了。
水杉看着莫湮的背影,赞道:“果然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举手投足,坐怀不乱。”
覃曦没回话,只是微笑。
水杉又看向纪筠熙的背影,眼中却是一缕惆怅略过。
此后,文人们再写出的诗篇,水杉也没再关心,包括拓跋炜,他也没关心。
这一日的文人集会还没有结束,水杉和覃曦便离开了。
水杉偶有兴致,在门前的石桌处逗留了片刻,略略阅览着文人们留下的墨宝。
“少爷你看,这首倒是有趣。”覃曦略触水杉手臂,“只有两句,看起来,似乎两句也没有什么关联。”
水杉不语。覃曦察觉异样,叫了一声:“少爷……”
水杉自从目光落在了这一张上,就再没有移开过,竟还忍不住取了这张纸拿在手上,细细阅读。
覃曦大约也看出了端倪,遂沉默了。
逸少文章逍卿笔,
卿自独唱越人曲。
区区两句而已,以仄声结句,应是没写完,也没有留下署名,只在第三行处,留下了一个墨点。
王羲之,字逸少。逸少文章逍卿笔,便是李逍卿所临王羲之的《兰亭序》。而越人歌,也不觉在水杉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和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放下那张纸,手中竟有余香留下。先是雏菊香,再是蔷薇香,最后是桔梗香。若即若离的混合,初让人身心愉悦,后又有一丝苦涩。除了冷怀轩,何处能调的出这样的香料?
那幅字,原来就是她赠的。
刹那失魂,水杉怔住了,不禁喃喃自语:“竟让我……找到了她。”
良久,他转身离去,将那带着幽香的笺扣了过去,离开了明前楼。
纪姑娘,原来你是为我再入京城,而我,竟也是为了你……
莫湮是坐轿回的鄞亲王府。一路上她都沉默着,没有对平日里极谈得来的侍女说上一句话。她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命运,能长在鄞亲王府,没有经历过祖辈发生的变故;她有时候也感慨自己的命运,本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承袭了祖上留下的那个特殊的身份。
她在水杉离席之后离开,当水杉在门口的案几处逗留时,她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她清楚地看见他将一张只写了两行的笺子翻来覆去地读过,然后扣在了石桌上。
他离开了。她没忍住自己的好奇,上前翻开了那张笺子。那淡淡的香气让她明白,这两句诗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这个女子看似含蓄实则直接地表达了她的爱慕。而水杉,他看懂了。
但一路上莫湮并非是在想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