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闻言,不觉大怒,霍然起身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满脑子的荒唐事!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命里有这么一个不成器的浪荡子!
项庭真一边安抚着母亲,一边让文竹去请大夫,文竹却只面露难色地立在原地,一动没动。
项庭真心觉奇怪,想一想,方问道:“你说二哥哥不肯让大夫诊症,可知是什么缘故?”
文竹怯生生地看了沈氏一眼,小声道:“奴才不敢说。”
项庭真眼见母亲的脸色愈发难看,忙道:“娘,您先到外屋去歇息一会,这儿的事,便让女儿替您打点罢。”
沈氏正深恨亲儿不争气,也是想着眼不见为净,便不再坚持,径自拂袖而去。
待沈氏离去后,项庭真再三追问下,文竹方犹豫着道:“二爷与闻家公子交情匪浅,素来将闻公子所言所语视为金玉良言,无一不遵从。就连此次身中剧毒,二爷也一直觉得只有闻公子才能救他……”
“闻意远?”项庭真暗念这个名字,思忖片刻,道:“你是说,这闻公子精通医术?”
文竹眼内闪过一抹钦佩,道:“在二爷和奴才眼中,闻公子上通天文下精地理,知人所不知,是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
项庭真稍觉意外,只不敢全信,试探道:“既是文才过人,也是好人家的公子,何以会与二哥……厮混胡来?”
文竹慌地直摇头道:“三姑娘切勿冤了二爷和闻公子,他们在一处,只谈论医卜星相之事,以知己好友相交,绝非是太太眼中的苛且不堪。”
项庭真知文竹向来是个实诚性子,所言应非虚。遂道:“既然二哥哥只接受闻公子的医治,那你便去闻家把他给请来罢。只一点,此事先不要教太太知道。再有,二哥哥身子为重,你要把大夫也一并找来,为免有闪失,闻公子来后,你须即刻告诉我,让我过来看清究竟。”
文竹听闻项庭真准许闻意远前来,不由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依言去了。
第四章 人心
项庭真来到沈氏所在的堂屋里,看到母亲用手指蘸了祛头风的药膏,放在鼻子下闻着。她连忙上前去替母亲揉着太阳穴,道:“娘,千万要保重身子。”
沈氏“啐”了一口,止不住气恼:“想当年她生了小子,我一颗心就急得猫挠似的,幸得后来我也生了个小子,还道是上天待我不薄,不让我这个当正房太太的吃亏人后。没想到这小子养着养着,端的是高下立见!人家三岁出口成章,我房里的这个,闷葫芦敲不出一个响来!这下好了,人家二十岁便金榜题名,风光入仕,我的这个呢……端的是让人看笑话罢了!”
项庭真轻轻叹息,柔声宽慰道:“二哥哥虽然志向不同常人,但好歹也算是循规蹈矩,将来若是有缘法,兴许自会有他一番作为。”
沈氏极疲惫似地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这么些年我和老爷劝的劝,骂的骂,打的打,这云杨就是不开窍!那些个正经的四书五经全不念,镇日家就只惦记着劳什子易经占卜!他能有什么作为?难不成还让你爹去求皇上,赐给你哥一个阴天监的官位?贻笑大方!”
项庭真亦知这是实情,心下只觉恨铁不成钢,面上却不好流露出来,只得再劝:“哥哥还年轻,再历练个几年,指不定就明白过来了。”
沈氏连连叹气,抚着翳闷的心胸道:“费心了这么些年,我也累了,云杨的事我再不想过问了,你不是说想搞明白云杨为何中毒么?好,为娘便把此事交给你去查个明白,与此有关的一切事宜,都由你作主,不必来问准我,你只需在了结的时候,告诉我一句他是生是死便了了。”
项庭真一副难过模样:“娘,您这般撒手,女儿不怕累,只怕哥哥知道了要伤心。”
沈氏伸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道:“管他做什么,娘只是心疼你。有些事,你自己心里要明白,你是咱们府里的第一嫡女,元闺女,初姑娘。再过没多久你便及笄了,你爹如今是满心满脑都想替你相一门好亲呢。男低娶女高嫁,日后,你不知面临怎样的一大家子,趁着你在闺中,娘自然得让你有个历练的机会。”
项庭真不觉红了眼圈,跪倒伏在母亲膝盖上,哽咽道:“女儿不舍得娘。”
沈氏嗔道:“傻丫头!现在哭嫁还早呢!”她忽而想起一事,又道:“今后你要学着独立打点府中之事,娘冷眼瞧着你身边的丫头里面,元香尚算稳重,就是元妙,行事浮躁了点,你得花点心思调教。”
项庭真抬起头来道:“女儿倒觉得都好,要都是一屋子的稳重,哪里来的突围而出?”
沈氏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说,只细细地叮嘱了几句,便告乏离去了。
这边厢,项庭真看文竹尚未归来,二哥哥虽在昏睡中,脸色却稍有恢复,暂且无碍,便先行返回恰芳院中。
项庭秀屋内等候多时,心一直七上八下,坐立难安,一听到动静,便快步迎了出来,迫切唤道:“三姐姐!”
项庭真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屏退了一众下人,一时屋里便只剩下姐妹二人。
“我知道你还有些话没说全。”项庭真直视对方,“如今有的是辰光,你慢慢说罢。”
项庭秀苍白的脸庞泛起了一丝哀切,幽幽道:“如果我不踏出那一步,我不知道我还能走怎样的路。我原想着,四妹妹虽然也是嫡女,但她毕竟没有三姐姐你的名正言顺,也许,她会多一分怜悯之心,更能体谅我的苦楚。所以,我想尽办法讨好她,接近她,希望她可以将我视为自己人,这样,说不定哪天我孤立无助的时候,她能帮我说上几句好话。”她自嘲一笑,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我悔,悔为何当初选择了她?”
项庭真直截了当地问道:“她怎么利用你?”
项庭秀面容僵了一僵,静默片刻,方缓缓道:“她曾让我去散播谣言,意指太太挪用公库的银子,又让我去怂恿五哥哥出头跟太太作对,还让我去找二哥哥算流年,她把老爷带来,害得二哥哥被老爷一顿打骂……”
项庭真冷不妨道:“她有没有让你给二哥哥送红稻米粥?”
项庭秀整个儿怔住了,泪水骨碌碌地往下滚。
“有,还是没有?”
“……有,但是……”项庭秀声音颤抖,“但是,她只是告诉我,让我想办法接近二哥哥,她说太太不喜欢二哥哥,让我去拉拢……”
项庭真倏然打断她:“粥里有毒?”
项庭秀顿时泪如雨下,连连摇头道:“我不知道,她只是让我送过去……”
“可是你说,她说你毒害二哥哥这件事是谣言,可如今看来,你并非完全无辜。”项庭真面沉如水,不见波澜,“你怎敢来求我?”
项庭秀双脚一软,跪倒在地,呜咽道:“是,是,若非我对她起了二心,她也不会这般陷害我,若非我违逆她之意,私下里接近二哥哥,她也不会这般将我视为弃子!”
项庭真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二哥哥并不得宠,你接近他做什么?”
“二哥哥算出我流年不利,他虽挨了打,却不怪我,还想要帮我……”项庭秀泣不成声,好半晌才接着道:“他说化解的办法,就是借助他之力,让我结识到一位贵人,我方能逃出生天……我无路可走,我真的无路可走……”
项庭真沉了一口气,留心打量起这个楚楚可怜的六妹妹来,良久,方道:“你这一潭水可真是太深了,我还真是低估了你。”
第五章 闻意远(一)
姐姐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项庭秀只觉遍身彻骨的寒凉,心胸中倏然升起一股功亏一篑的绝望,她已经彻底背叛了项庭茵,如若再得不到三姐姐的信任,她从此在项家的路更是举步维艰了!
她膝行数步到项庭真跟前,泣道:“倘若我也有姐姐这般的好出身,倘若老爷肯对我施予半点垂怜,我只愿做个清清静静的闺秀姑娘,绝不会苦了心思一门钻研出路……”她自伤身世,不禁悲从中来,“妹妹自知说的话太多了,让姐姐瞧不起……可是这府里瞧得起我的又有几个?如若姐姐觉得妹妹不值得一顾,那妹妹自此走开,再不到姐姐跟前来,日后是生是死,都只是我自个儿的事,不怨天,不尤人。”
她说完,便摇摇欲坠地站起了身子,一边拭泪一边往堂门的方向挪步。
项庭真坐在原处,静静注视着她。
她心知无望,浑身顿觉虚脱般无力,似是拖着一具残存的躯壳渐行渐支离。
“你既然知道四妹妹存了歹心,她让你送粥,你就不知提防?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内宅里斗争的残忍。”
项庭秀止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姐姐道:“那碗米粥,是我亲手做的。因为我对二哥哥心存愧疚,我想借这个机会向他尽一尽心,我以为,只要我小心谨慎,寸步不离,就没有人能在米粥里下脏东西。”
项庭真低低一叹,道:“罢了,这外头风声鹤唳,你哪儿也别去,先在我院子里住下罢。”
项庭秀如是在无尽阴翳里发现了一线光,顿时捕捉到了生的机会,整个儿松了口气,朝着项庭真深深拜倒:“姐姐救命之恩,妹妹此生永不相忘。”
这时,元香来到门外通传道:“姑娘,二爷房里来人,说是闻公子来了,问您要不要过去?”
项庭真应了,出来吩咐元香她们好生打点项庭秀的住处,便随文竹去了。
到得项云杨的院落之中,文竹把项庭真领到正厅去,掀开那临幽水径的门帘子,一眼只见大厅内艳阳耀眼,走进内里方看到,南北两侧的几扇窗户皆是大开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挡不住满院的夏光明媚。
北侧窗前伫立着一位男子,似是欣赏窗外美景太过忘情,一时没有察觉室内已有旁人进入。
文竹周到地行了一礼,道:“远二爷,三姑娘来了。”
那男子回过头来,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迈步上前,朝着项庭真作了一揖,朗声道:“闻某见过姑娘。”
项庭真看到他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纱缀团绣暗纹长袍,头上发髻以白玉冠绾起,透着一丝不苟的干净利落,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唇边含着的一缕轻浅的微笑,是礼节所需的亲和,倒也让人观之悦目。
她淡淡回道:“公子有礼。”
闻意远敛一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