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教了她的机警深沉,张先生渐渐地不敢再将她当成单纯可欺的小孩子看待了。
也许,用大人的方式交往才能赢得她的信任。
释然“哦”了一声:“晚了。你这话说的晚了。”
张先生惊疑地忘记了鱼儿咬钩:“什么意思?”
“上次在山下,我遇见了几个奇怪的人,指名要找你。怕你害怕得茶饭不思,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事儿。既然你想我活得轻松些,那么,这些烦恼就还给你好了。”
直至日上三竿,释然才呵欠连天地走出客堂。
早就等候多时的初七等人呼啦一下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跟她问好,兴奋得好像穷汉捡了个毛驴。
释然一边擦脸,一边问:“有人送钱来了?”
初七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四爷英明!天没亮就来了,从山门一直拜上来的。十个钱换了一罐子圣水。十个钱呢!”
初七凌空抓握着十指,喜不自禁。
小宝和门当一味地傻笑。
“没忘记告诉人家吧?那水只能外用,喝不得的。”
“四爷放心,不怕治不好,就怕越治越严重。小人们哪敢不小心。”
门当恭恭敬敬地说道。
释然放下手巾,初七适时地接在手,用劲儿拧了两下,抖开,晾晒在门前两棵树之间的搭绠上。
释然不由得多瞄了他两眼,居然把他给看得羞涩起来。
释然若有所思。
第49回
这个初七倒是个有心的,这般鞍前马后地奔走效力,想必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定下了方向。
这样挺好,是个有自知之明、有眼力、有志向的。
释然接过小宝捧过来的缺口大碗,就着清水,用草灰洗了牙齿。
洗完牙齿,初七又赶忙递过来一把桃木梳子。
是一把崭新的,上面刻着一只鸟,长长的尾巴,肯定不是家雀之类的。
释然知道,那是鸾凤,传说中的吉祥之物。
在制作这把梳子的时候,大白一定是心怀着美好的祝愿和期待。承受了这份厚望的她,如何能不感动呢?
“有客来是好事儿,你们不去干活儿,招徕更多人来送钱,守着我干什么?我又没钱给你们发月钱。”
“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
小宝窃笑着,悄声嘀咕道。
释然的眼角就看到初七的胳膊肘子不动声色地拐了小宝一下子。
不用问她就知道,定是初七给他们清洗过脑子。
不看眼下,看将来。跟那些只管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相比,别说,初七这小哥儿还真是块好料子。
“大白师父等你过去商量事儿呢。”初七陪笑道。
什么事儿?还不就是为那几个钱。
释然嗤地笑了,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才十文钱,大白就当成事儿了。看来,昨天傍晚签下的那一纸契约,大白竟是当了真。
当时她是心怀企图,想要沾“青茅寺”的便宜。估计大白并不了解这一点,在他看来,早晚都是要完蛋的,要是活马当死马给医好了,那是再好不过了,他就不用投奔异地他乡的同门了,若是医不好,不过是顺应了天理,也不亏什么的。
所以,签约的时候,两个人都签的很痛快。说好了,以后“青茅寺”的事务会由杨释然负一半的责任,出项、入项,都须经过契约双方来决定。
明面上,却还是大白当家。只是时机操作运营上,由释然出谋划策。
能够安心撞钟做和尚而又无需忧虑生计问题,这种日子可是大白最为向往的,也是他的一个习惯。
释然也觉得很幸福。
她不相信“青芽寺”会就此完蛋,她也不想让这种事发生。现成的条件都齐全,要法场有法场,要人有人,差的就是个人气。
人心其实不难说动。
所以,她有信心让“六出寺”重新复苏起来,并且决心要让寺庙香火旺盛、财源滚滚。
试想,以后若是寺庙收入一吊钱,刨去寺庙日常开销,刨去寺庙的修缮维护,盈余的,多少她都会有收入。
这个钱相当于是白来的。这叫什么?
借鸡生蛋。
面对那十文钱,大白叫她“活菩萨”,她没有推辞。
出家人遇见女施主,不都称呼“菩萨”吗?
雪中送炭、暑天送冰的,可不是菩萨?
做个千面千手的观世音也是件考验人的活儿。
释然停在树林边,抖着领子凉快。
掌心碰到胸前松软的一团,面纱后的笑容就更加地深沉了。
那里除了有一份合约,还有一叠厚厚的文稿,是她彻夜未眠炮制出来的。
是一部禁书。
此刻她的心,七上八下地。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反而更加地坚定。
单纯地靠天吃饭是不成的。“青茅寺”的兴旺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期间里,她不能够守株待兔、浪费这宝贵的时间。
她还不到十岁,她等得起,二舅等不起,大姐也等不起,释言也等不起,为生活焦头烂额的爹娘也等不起。
她必须抓紧时间赚钱,改变家里的困境。
对穷人而言,最渴望的不过是饮食上的富足。但对于生活富足的人来说,空虚无聊千篇一律的平庸麻木才是亟需排遣的寂寞。
她的目标,就锁定了这一群人。少数人,但是掌握着大把的金钱。
从来富贵都要险中求。她决定赌一把。
萧墙内外之第50回
只一把,只许成功,不可失败。
只这一把,她的命运、三房的命运,就有可能被扭转。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中……”
春色无边,谁人不爱?
“朝朝琼树,家家朱户,骄嘶过沽酒楼前路。贵如何,贱如何?六桥都是经行处,花落水流深院宇。闲,天定许;忙,人自取……”
愉快的哼唱,轻松的脚步,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总不脱烂漫天真。
尔雅含笑自交椅上徐徐起身。
有风吹过,巾带飘摇,如暖玉生烟、溆浦兰芳。
释然登时就恢复了呆样儿。
直到尔雅走到了跟前,才恍然有所醒悟。
“吓着了吗?我应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只是你一直没有出门。”
他娓娓道来,那感觉就好像被吓到的人是他。
释然有点语结:“你知道我没走?”
“嗯。无患打水的时候,碰到了寺庙里的人。”
那就是初七他们说话漏了口风。
不过无所谓了,就算张先生知道她拿他作幌子,也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她能感觉得到,张先生对她、对整个三房都没有什么恶意。
“你在这儿很久了?”释然有些后悔下山太晚。
“还好吧。看看书,就不觉得了。”尔雅的温温一笑,有着春满人间的感觉。
他牵着她走到树荫下,问她:“太爷让我给你带几本书来,我想问问,你喜欢看什么?”
他并没有松开手,而是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去,抚过每一个茧子、每一条细小的伤痕。
释然就觉得犹如艾灸,从他手指碰过的地方,有温热的水流潺潺地涌到四肢百骸中。
这真是一种全新的、奇异的感觉,以前,从不曾有人给予过,令人怦然心动,想要躲避,却又有些舍不得。
她不敢抬头,只好盯着那把交椅。
是一把五节圈背绳编座面可折叠交椅,松鹤延年雕嵌背板。凡交关之处,都用金属件榫接,美观亮丽的同时,还兼具着耐用耐磨损的功能。
这种坐具极适宜露天使用,可繁可简,是行军、打仗、郊游的必备用品。
哎,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一点都不靠谱。不是应该想想,刚才他在这里都看到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吗?
尔雅的手落在了她的肩头,沉沉地,让她有点站不稳。
“想看哪一种呢?传奇?志怪?笔记?比方说《山海经》之类的?”
尔雅颇有耐心。
他的声音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释然很快地就跟上了他的节奏:“农书,方志,工程,医书,都可以的。如果不好找,能不能带一套读书人要读的书来?开蒙的那种就不用了,县学里的就行。新旧无所谓,只要没有缺失。”
“好。”
不问原因,不问结果,仿佛不管她要做什么、说什么,在他看来,都是很寻常的。
不设防线的人,最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释然觉得她没有看错人,尔雅会是一个很友善、可以交心的朋友人选。
尔雅从袖中摸出一支笔,告诉她说:“我给你留了一些纸,没事的时候,请太爷指导你学写字。这是全新的,就当是对你的一点点的感谢之意。砚台也给你留了一方,是我平时惯用的。墨条有两条,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多带几条给你用。”
他说一句,释然就应一声。
说到后来,尔雅忽然就哽住了。
两个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离愁别绪来。
尔雅的指腹徘徊在她的鱼际处。轻抚越来越慢、越来越飘忽,终至于缓缓滑落。
“我会很快回来的,等我。”
释然没有吱声,没有说好。
实际上,这感觉一点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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