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付周月:“谁来了呆会儿你就知道了,这回你可得好好想一想,这个人你在哪见
过的……”他们这时已经来到一楼的一间接待室,这间接待室布置得挺讲究,中间
有个铺白布的长桌子,看上去又像一个会议室。优优进门时看到屋里已经坐着好些
人,除了一个黄医生她认识的,还有几位公安学院的老师也面熟,还有一位是XX处
的人,优优见过但叫不出名。惟独当中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最面生,但从大家坐的
位置和彼此的表情看,似乎这女人才是今晚的主人公。
他们一进屋桌边的人就全都默然站起,没人开口说话,屋里鸦雀无声,每个人
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周月。周月则用兴奋的目光看着他们。优优当然看出来,这些
人以前也来看周月,但周月的目光是不同的。在他今天的目光里,闪动着久别重逢
的激动,还有一丝羞涩的温情。
和优优估计的完全一样,那目光的落点很快移向那位中年女人。紧接着她听到
周月深情地叫了一声:“姑!”,然后用惊讶的表情又问:“姑,您怎么来了?”。
姑?优优先是吓了一跳,但一脸惊奇随即又被一腔欢喜代替。她马上意识到周
月的这一声“姑”,意味着什么,这一声“姑”是在没有任何环境暗示和氛围引导
的情况下,当着医生叫出来的,这意味着大家全都亲眼看到,周月真的好了,他已
经恢复了正常的记忆,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这证明优优三个月来参与的种种努力
已经见效!证明她今天下午的行动完全成功!证明她的分析判断基本正确:在周月
二十年的人生当中,他内心最重的不是家庭,不是学业,不是玩耍,不是衣食住行,
也不是朋友的友谊,也不是,浪漫的爱情。而是他的拳击教练,是他视若生命的拳
击运动!
周月的姑姑激动地流泪了,她肯定以为因为她的出现,周月才突然复原。其他
人,包括护士长和黄医生,也都双目湿润。他们全都感动在这一幕站任相认、亲人
团圆的场面中,感动在周月终于找回人生的欣喜中。他们看着周月的姑姑用发抖的
声音叫了一声“小月”,然后抱住了她从小抚养的侄子,大家全都激动得鼓起掌来
了。
在掌声中,在大家彼此简短的议论中,特别是在黄医生用医学的词汇所做的归
纳中,优优听出来,他们全都沉醉于这样的判断——因为最亲的亲人突然出现,唤
醒了周月心中的童年,童年的复苏又激活了整个记忆的年轮,使周月的大脑在瞬间
复原。优优也被医生的结论感动了,已无所谓众人把周月的痊愈归功于谁,她看到
在掌声中每个人都上去拥抱了周月,他们逐一相认,真诚祝贺,欢呼周月从此归来,
那场面看得优优热泪双流。还是XX处来的那位领导,也许和周月的交情最短,相对
比较平静,听说周月还没吃饭,忙着招呼大家出去找个饭馆。“我们也都没吃呢,”
他对周月说,“你姑姑下午就到了,我们陪她过来等到现在,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
什么事呢。走走走,一起去吃饭,今天咱们要好好祝贺祝贺,你和你姑姑有多少年
没见面了?”
大家应和着,围着周月和他的姑姑,往外走去。黄医生向XX处的那人表示:
“方科长,我就不去了,我六点多钟吃过了。”可那方科长执意拉他走:“一起去
一起去,你不是已经下班了么,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让周月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
他,他得敬你一杯谢恩酒啊。”方科长又拉护士长一起去,护士长说我就不去了,
我吃过了,而且我还得值班呢。
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上了方科长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在黄医
生终于被他们拉上车子后,车子开动起来了。护士长站在车外向他们挥挥手,目送
车子走远了,然后才转身走回住院楼,这时她看到了站在楼门口,望着远去的车子
还在发愣的优优。
“哟,你吃了吗?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呀。”她看一下表,说:“正好,
现在十点半,食堂夜宵还没撤呢,你赶快去吃点饭,然后早点休息吧。以后注意出
去要请假,要和我们说一声,幸亏今天没出事,出了事你说你负得了这个责任么?
行,你快去吃饭吧,以后注意就行了,啊。”
优优说:“哦。”
护士长唠叨着进了楼。优优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站在静静无人的楼门口,好半
天才机械地移动了一下脚。她没去食堂吃夜宵,她不饿,胸口和肚子,都被什么东
西涨满了。她又想哭,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也哭不出来了。
整个晚上优优都没吃饭,她在医院附近的街上静静地走了走,找个没人的街灯
下,坐在路边发了会儿愣。北京的初夏比仙泉要冷,虽然雨已停住,而且今夜无风,
但她还是很快被冷透了,从前胸贯穿后背,冷得透心。
那天很晚优优才回到医院的地下室里,回到保姆的宿舍中,那间十几平米的小
屋子,挤挤的住了八个人,她们都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护理员”,年龄有老也
有小,口音有南也有北。此时八个人全都回来了,都没睡,都在卿卿喳喳地聊着天。
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外是楼上那些病人们,还有病人们的亲属们,谁好谁坏之类的,
好坏不外和钱有关。优优懒得听她们聊这些,听她们聊久了会觉得这世上除了钱,
就没有任何别的了。
她们也不大理优优,因为优优不合群。她们也都怕优优,因为优优太厉害。有
次有个山东小姑娘因为放东西的地盘和优优打了架,连旁观的人都能看出来,优优
表面上虽秀气,胳膊上可是有蛮劲,而且,优优似乎还会几套拳。
所以优优拉开被子躺下后,正说得热闹的女人们也都自动没了声。也许她们聊
累了,也许怕优优嫌吵发脾气,大家也纷纷上了床,关灯之后很快就响起了呼嗜声,
这都是吃得饱也睡得香的女人们。
只有优优一人,一夜没有合眼。
周月的顽病好了,他可以重返“人间”,优优的辛勤耕耘,终于收获了秋天,
她应该感到幸福快乐,感到称心如愿。可她幸福吗?快乐吗?称心如愿了吗?她离
周月是更近了,还是更远?
清晨时候——也许是清晨吧,谁知道呢,地下室反正黑白不分,晨昏莫辨——
优优睡着了。好像只迷糊了一瞬间,醒来时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爬起来迷
迷糊糊地看手表,一看看出了一身汗。居然已是上午十点了。她脸都顾不上洗就直
接往三楼周月的病房跑。每天她不到八点钟就会赶到病房的,她要照顾周月洗脸刷
牙吃早饭。十点钟医生一般已经查完房,这时她通常都陪着周月去楼下花园散步了。
一楼等电梯的人很拥挤,优优等了十秒钟就有些等不及,她顺着楼梯往上跑,
她不知道周月是否还在病房里等着她,还是自己去花园散步了。她跑到病房时还以
为自己上错了楼,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单人病房里,似乎已经变了样,小桌上放着
一只外表俗气的红暖壶,还有饭盒、水杯和一篮花,没有一样东西是优优见过的,
连同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床头床尾还有一大一少两个孝
子贤孙伺候着,看到优优愣头愣脑冲进来,全莫名其妙地抬了头。优优吓了一跳退
出来,“她退出来仰头去看房门号,房门号明明白白没有错,让优优疑心自己是不
是见了鬼。这时她看见一个护士从隔壁端着药盘走出来,便慌慌张张上去问:”哎,
周月呢,他是不是换房了?“
“周月?周月出院了。”护士反而很奇怪:“你不知道么?”
“出院了?”优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咚咚跳,“出院了?他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早上啊。你不知道么?”护士难以置信地反问着,她看到优优惊呆的表
情确实是真的,才不由停下脚步关心地问:“他们是不是还没付你工资呢?不要紧,
你可以找他们学校要,你的钱是不是周月的学校出?”
护士的话优优根本没听见,她的脑袋嗡嗡响,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外,不知
道是因为委屈和失望,还是屈辱和愤怒。她那么爱的一个人,她为他投入了自己的
全身心,可他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掉了,连一句招呼都没打,连一声再见都没
说。她就像一个被无端遗弃的小孩,从温暖的家里被突然带出,抛弃在无遮无蔽的
街上。可护士从她的眼泪中,看到的也许并不是这种刺骨的伤痛,而是对金钱的吝
惜和贪婪。
面对护士的关心,优优只能下意识地摇头,那位护士显然搞不清她为什么含泪
摇头,为什么转身跑开。优优什么都没说就跑下楼去,跑出医院,她真的像护士教
她的那样,跑到了公安学院。她在上次找到周月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再次找到了
那位姓杨的老师,杨老师显然已经知道周月出院的消息,没等她开口便先发问:
“哎,你是丁优吧,你是从医院过来的吧?XX处的人把工资给你结了吗?”
优优没有回答,从护士到老师,人们见她满口都是工资。此时此刻,钱这东西
让她如此厌恶。此时此刻,她想要的只是周月。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这样行色匆
匆,他为什么这样默无一语,就走得无影无踪?
杨老师对这些作了合理的解释:“啊,、周月呀,他今天一早让他姑姑接走了,
接回老家去了。医生建议他继续休养一段,在医院养也行,出去养也行,所以,他
就跟他姑姑回老家了。我今天上午有课,没去接他,他是自己把放在医院的东西送
回来的,放下东西他就跟他姑姑走了,他们要赶中午的火车。他出院的时候你没在
吗?”
优忧无话可答。
是的,她不在,他就走了。可这又能怪谁呢,是她自己睡过了头,她起床的时
候都十点了。周月和他的姑姑,当然没义务等她,他们还要把周月的衣物送回学校,
还要去赶中午的火车,也许他们来不及和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