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表示,她希望能二个人静静地休息几天,认真地想想从前,也想想自己的未
来。
我说好吧,那我这几天就不来打扰你了。
我给优优留了些钱,便告辞离去。后来我听说优优第二天去了清水湖医院,取
回了属于她个人的一些衣物用品。而属于凌信诚的那些东西,连同他的两部汽车,
连同城里的别墅和公寓,都已被律师列人拍卖清单,人库封存,只等择期落锤,然
后悉数捐献。总之那些财产,已与优优完全无关。
几天后优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约我见面,见面的地点是她先提出来的,那个
熟悉的名字让我不免有些久违的激动。那就是我和优优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我记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寒冷的深秋,晚风萧瑟,心情寂寥。现在,同样时值深秋,
见面的时间却变成了金色的黄昏,透过“平淡生活”酒吧沿街的小窗,还能看到满
地落叶和一抹夕阳。
我先于优优看到了这片窗外的即景,黄昏时的酒吧一向没人。我独自要了一壶
茉莉花茶,默默无言自斟自饮。十分钟后优优来了,穿了厚实保暖的衣服,不像三
年前初见时那般瑟缩寒酸。她随身还带着一只旅行提包,看上去是一副整装上路的
模样,这行色匆匆的样子让我不免深感诧然。
果然,优优就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辞:“我要走了,想跟你说声再见。另外,
我还有一件东西,想请你替我还给周月。”
优优打开提包,从中取出一个用报纸包好的东西,放到我的面前。我用手摸摸,
感觉很软,问她:“什么?”她表情平静,动手将纸包打开。我心里忽地一热,映
人眼中的,原来是那件火红的运动短衫。
优优把短衫摊开,用手摩唆着上面印着的字体,那“仙泉体校”四个大字,看
去仍然色泽鲜明。我向那只手提包内无意一瞥,一只布娃娃令我赫然注目。我认出
那是当初周月送给胖胖的礼物,此时放入优优的行囊,看来将要跟随优优远行,在
优优心中,不知算是情牵胖胖还是情牵周月的一个念物。
后来我知道优优回到清水湖医院的那天,还去了离医院不远的清水庄园,她找
到庄园的物业管理部门,打听到她坐月子时租住的那幢房子,空到现在无人再租。
在她的要求下物业管理处派人打开了那幢封满灰尘的房子,让她得以旧地重游。她
从楼下走到楼上,从卧房走到客厅,到处是凌乱的弃物,屋角还吊着蜘蛛。家具虽
然尘封已久,但位置大体没动。时值黄昏,光线已暗,整幢房子就像一部胶片退色
的老式电影,镜头缓慢,颜色模糊,但当初夕阳的明媚,仍可依稀回顾;信诚的轻
声细语,胖胖的娇憨,仍在每一个角落,悄悄掠过,不知优优是否触景啼嘘。在二
楼卧房的一角,那张胖胖睡过的小床,还在原处,床上的印花被褥,也保持着真实
的凌乱。据我后来向陪同优优看房的一位管理人员打听,优优只是在看到胖胖的小
床时,才掉了几滴眼泪。她在那个小床的面前,默立很久,离开这幢别墅时她惟一
拿走的东西,就是小床里放着那只布制娃娃。
那布娃娃的憨态,和胖胖相像极了。
从清水湖回来以后,优优去了周月的机关。她从传达室那位见她面熟的老头口
中,知道周月去了南方出差,也从他的口中,知道了周月将在哪一天乘坐哪一班火
车,从上海回来。
在周月回京的这天,优优贴身穿了那件红色短衫,在秋日已无多少热度的阳光
之下,把一件保暖的外衣敞开胸怀,正面露出“仙泉体校”四个醒目大字,站在了
北京火车站的旅客出口前边。她从广播中得知,上海抵京的火车已经到站,广播响
过十分钟后,大批操着吴哝软语的旅客涌了出来。她终于在出站的人流中看到了周
月!周月身着便装,头发直直短短,两眼黑白分明,乌黑有型的眉毛就如同画上的
一样。优优那一瞬间的感觉,与十四岁那年竟如一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细雨蒙
蒙的黄昏,一个酷似韩国歌星的翩翩少年,向她款款走来。
周月好象也看见她了,立即露出一张甜美的笑脸。她也笑了,但在举步向前的
同时,却看到一个女孩从身后跑过,冲到前边,一把抱住了笑着的周月。优优定神
看清,那个女孩就是小梅。周月脸上的笑容,原来也属于小梅。属于小梅的还有周
月有力的拥抱和俏皮的一吻,然后两人挎着对方的胳膊,随着拥挤的人流,从优优
的身边,几乎近得擦肩而过……
这是我后来经过了解并稍加想象而在头脑中形成的画面,在“平淡生活”的这
个告别的黄昏,优优其实并未说到这些细节。但她说到了她穿上那件红色短衫的最
初意图,是想给周月一个惊讶。我说:你现在也可以穿上去给他看呀。优优却摇头
轻叹一声:算了,她说,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志同道合的爱人,我不想再去见
他。但我会一直记着他的,他是我的一个梦想,也许到老了我还会想他!
“现在,”我问:“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要去找我的大姐。”优优说:“我给贵阳郊区那个酒楼和那个镇的政府都
打过电话。他们说酒楼已经关掉了,欠了职工的工资和供货商的钱都还不上,现在
镇政府要把它拍卖掉,把拍卖的钱拿去还帐。据说报名要买的人很少很少,还是苗
副镇长帮忙找了他朋友,估计他肯出的钱也就将将够还帐的,总之那酒楼很快就是
别人的了。”
我猜想这里不知又有多少黑幕和阴谋,但优优似乎并不深究。她关心的大概只
是她的大姐,因为人家在电话里告诉她,她大姐自从丈夫被抓后,当天夜里就疯掉
了。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电话里的人问优优:“你是她亲戚吗,你是她亲
妹妹吗?你们家里最好来个人,把她赶快接回去,要不然她可活不了几天了!”
优优说她今天晚上就要乘火车赶到贵阳去,她说分局的吴队长给了她一点钱,
上次我给的钱她也没花完呢。她准备接上大姐就去南方,随便在哪里找份工作。再
苦再累也要把大姐养活,因为大姐从小养活了她。她说她一旦有了剩余的钱,会马
上把钱寄过来还给我们。
我感动得真想落泪,但我脸上却温和地笑了:“不用了,至少我的钱你不用还
了。钱这东西多了也没用,多了就会让人变坏的。”
时间到了,优优走了。我要到车站送她,她坚决不让。她甚至不让我送出“平
淡生活”的门口。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别送了海大哥,那样我会哭的。
我按照优优的要求,坐在原地没动。那就是我们第一次讨价还价的时候,坐的
那张小桌。我看着优优向酒吧外面走去,看着她拎着提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看着
玻璃门上夕阳的一道光芒,轻轻地闪亮了一下便悄悄地灭了,才慢慢收回视线,心
里祝她一路顺风。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优优的任何消息。在优优离开北京的五个月后,
我的这部小说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大小书店里,销售发行。但优优却永远地消失了,
也许她没有功夫和闲钱去逛书店,她本来就不相信小说里的浪漫爱情。
小说上市不久的某日,中亚律师事务所那位林律师来访。他拿来一本刚买的小
说让我签名,说要送给他的夫人。“我夫人已经看过这本小说,有好几个地方都感
动得哭了。”林律师不知是真话还是客套,用这样的说法向我恭维。但我仍为有这
样的知音而深受鼓舞,表面自谦实则自得地为自己圆场:“啊,我的小说可能比较
适合女性读者,女性读者一般感情脆弱……”林律师极有同感地马上呼应:“没错!
不过我那夫人比较特殊,她看动画片都哭,我估计发展下去,看新闻联播都会哭的!”
我不禁哑然。
那位林律师并未发现我的尴尬,言归正传地说道:“我来你这儿还有个事情,
你现在知道优优在哪里吗,她和你还有联系吗,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我笑笑,问:“你要找她,还是你夫人找她?”
林律师面目严肃,稳健地说道:“昨天凌信诚来了一个电话,这是他走后给我
们来的第一个电话。再晚来几天,我们就可以按他死亡处理下一步的事宜了。”
我心里一震,不由抢问:“是他要找优优?”
“对。”林律师不假犹豫地点头确认:“他希望我们帮他找到优优,他希望我
们告诉他优优的地址。”
我呆呆地,怔了半晌,然后缓缓摇头:“优优吗?恐怕,谁也找不到她了。”
我想,优优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许她去了某个偏僻的城市,找到了一份
辛苦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挣钱养活她的大姐。她也许早就忘了过去的一切,一
切痛苦,一切快乐,一切梦想,一切曾经有过的真情实感。
那天晚上我和那位电视剧投资商一起吃饭,商量策划电视剧的拍摄事宜。我把
凌信诚终于来电寻找优优一事,作为饭后的谈资,听得投资商不停地喷喷感叹。他
甚至忽发奇想,要求剧本的末尾一定要写上这段。他相信当这个电视剧播放之后,
说不定能感动主人公自己,然后不约而同地站出来重新露面,美好的爱情于是破镜
重圆。他进而把这个剧定位于主旋律作品,他相信广大观众看完后定会与他同感:
这世上虽然坏人不少,但还是好人居多。虽然坏人也能一时得逞,但咱们自己,和
咱们的孩子,还得象优优信诚那样,努力去做一个好人。还有周月和小梅,还有吴
队长那帮刑警,也都是好人!所有这些好人,能让我们在这个不义的世界,也都活
得彼此有情。
投资商对这部剧的感化作用颇为自信,走出餐馆时他已喝得半醉,他一边走向
自己的汽车一边在风中冲我大喊:“你放心,没看过小说的人多了,可电视剧是大
众艺术,优优一定会看!”
我说:“但愿。”
但我没有喝醉,所以我知道,优优看了这个剧也不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