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身心激动不安。
她走进这间许久未进的大屋,她看到那位鬓发斑白的教练,教练还和过去一样
站在台下,两手按着台面不停叫喊:“快一点,移动位置,后腿要感觉出围绳在哪
儿!逼住他逼住他!注意拳速!左勾拳!你犹豫什么呢……”
拳击台上,两个拳击手你进我退的对决正难解难分,头上的头盔和手上的拳套
把他们夸张得异常威猛。优优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略显细瘦的红裤拳手,那就是周
月。他跳跃的步伐,灵巧的躲闪,果断而快速的出拳,和三年前一模一样,都让优
优心驰神往。
比赛的高潮发生在终场时刻,红方一记重拳,蓝方仰面而倒。老教练爬上拳台,
意味着这场没有裁判的比赛就此结束。红蓝两方拳手一边踱步喘气,一边频频点头
地听着教练的呼叨,老教练讲评完了,掀起围绳跳下台子,顾自走了。蓝方拳手也
随着走了,台下观战的拳手们也议论着纷纷散去。只有红方拳手还坐在台子的一角,
不知是稍事休息还是在回味刚才的赛事,台下也只剩下优优自己,他们隔着暗红的
围绳,彼此对视。终于,红拳手摘下头盔,晃了晃被头盔压抑很久的头发,定神再
看优优。优优这一刻也同时看清,他不是周月。那双和周月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上,
是两道浅浅薄薄的细眉,脸盘也比周月大了一轮,看上去煞是陌生。
优优的灵魂几乎凝在了半空,她似乎需要时间来分辨自己的心情。这时老教练
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高声呼喊那个男孩的名字。优优没听清他喊的什么,总之不
是周月,那是三个字的名字,听上去甚是别扭拗口。
老教练和拳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拳击馆的门口走去。他路过优优身
边时优优很想开口,但一时找不到开口的词句。她眼睁睁地看着老教练走出这幢大
屋,才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追了出去。
拳击馆外,夜色渐浓。环绕操场的小路,亮着半明半暗的路灯。路灯把老教练
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优优自己的身影也随着行进的步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
她的声音有些忽紧急松,不知是紧张还是因追赶而带来的喘息,她的问话听上去有
些片断不整。
“教……教练,对……对不起,请问周……周月在吗?”
老教练站下了,回过头来看她:“周月?周月不在这里了。”
“他……他今天没来吗?”
“周月呀,他走了,早不在我们这里了。”
优优那一刻心跳几乎停止:“他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他去年就到北京去了,去武警拳击队了。现在在北京公安学院上学呢。”
“去年就走了?”优优不相信地看着老教练,“他,他前几天不是还和您在一
起吗,那天我看见他了。”
“啊,他放寒假,回来看看,前天又回北京去了。”
老教练似乎认出她了,“你找周月有什么事么?你那事派出所帮你处理好了么?”
优优说不出她找周月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出那个真实的事由。但老教练的目光
似乎还在等待,这让她不得不再一次从那天说起。
她说:“……那天,那天的事,我想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教练和善地笑笑,说:“不用谢了,你没事就行了,以后太晚了可别再一个
人上街。”
优优点头,说:“我想,我想当面再谢谢周月。周月真的去北京了吗,他真的
去了吗?”
老教练说:“啊,真的去了。这样吧,以后我要是见到他了,我一定把你的意
思转告他,好吗。”
优优再也想不出别的话了,她能做的表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领情地点头,
然后说一句:“好吧。”
老教练把优优送出体校大门,又陪她走完了那条一到天黑便冷清无人的马路,
他一直把她送到热闹的街口,再次嘱咐几句才和她分手。
从老教练的口中优优终于知道,周月是一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被一
个山里的表姑收养。他那样单薄的身板,本来不是个打拳的材料,但他打了,他碰
上了这位父亲般的教练,老教练让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成了全国的少年冠军。成
了武警体工队看中的未来之星。现在又成了一个大学生。优优想,他们和她一样,
都没有看错,她在第一次看到周月时就觉得他像个明星,像电视和画片里那种酷酷
的韩国歌星。
优优在街上一直转到半夜,还是回家去了。她太累了,从里往外,都筋疲力尽。
尽管,她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家,但她抵抗不了家里那张床的诱惑。她真想马上躺
在床上,马上躺进温暖的被窝,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一
个人,悄悄地哭。
于是,优优回家了。
她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整条巷子都静无一人。但优优那一夜没能上床睡觉。
她走进家门看到的情形,与下午那间火锅店几乎一样,地上凌乱着砸碎的水壶和茶
杯,还有弄湿的棉被和枕头。床上狼藉不堪,铺盖大多扔到地上。那面新衣柜的镜
子,不知被什么砸了一下,已经四分五裂,似掉未掉地敷衍着柜门。
姐夫不在了。
大姐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脸上没有泪,表情却在哭。
姐夫出去喝酒了。这是他和大姐结婚三年多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姐夫几乎把这
个家全都砸烂,顺手能抓到的东西,都在盛怒之下摔在地上,摔在墙上,摔在镜子
上,然后,摔门而去。姐夫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是大姐去医院把他接回来的,
他半夜三更喝醉了酒不知撞在什么地方头破血流,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他
回到家时优优已经不在,她已经在那天清晨悄悄一人,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
第一卷 第六章
?为什么要去北京?
优优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去北京!
登上这列清晨启程的列车时优优非常激动,那激动甚至还带了一点誓不回头的
伤感和悲壮,后来优优向我回忆那时的心清,她说她离开家是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
她的位置。这个家,从内容到形式,都已支离破碎。
或许,是由于她再次想到了周月,并且不可抑制地,想见到周月。因此她的远
行似乎就有了某种私奔的意味,或许她心中的那点悲壮,即是由此而生。
列车载着她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姐,离开了她自生下来就从未离开过的城市。
她两手空空,背包里只有几件早晚加添的衣服。买车票的钱是前一天大姐让她交给
阿菊父亲的房租,她还没来得及交呢。车票并不贵,火车带着她穿越白天和黑夜,
穿越高山和大河,去投奔一个美丽的希望,这场远征仅仅用去了火锅店一个月房租
的十分之一。
后来优优并不讳言,当她站在仙泉火车站的售票厅里,仰望着墙上那面巨大的
列车时刻表,她的目光最终投向了北京。选择北京作为终点的那个时刻,她心里想
到的就是周月。
让我惟一可以理解这个选择的,是优优的年龄。她当时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
女孩对一切都充满幻想,把一切幻想都当作伸手可触的现实。她知道周月在北京的
公安学院上学,她相信自己一到北京肯定能找到周月。
她甚至没有怀疑只要找到周月就会找到她渴望得到的同情和安慰,渴望得到的
保护和爱情。她无意间把自己寒来暑往不断隐藏和积蓄于心的那份爱情,当作了他
们两人彼此的共鸣。她忽略了这份爱其实仅仅是她自己的一个隐私,她忽略了这份
爱的另一方从一开始就从未走进来过。尽管,这份爱在她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时已
经超越了男女之情,似乎带有了亲人的性质——优优后来向我描绘了她的下意识,
她说她觉得周月是她的一个小哥哥,是她从小相知的亲兄弟。
当然她很快就会知道,她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第二天中午列车把她带进了北
京,她一走出车站就开始打听北京的公安学院,她没想到问遍沿途无人能知,仿佛
在北京街上匆匆行走的,全都不是北京的人!
她从北京站正面的路口拐上了长安街,长安街比想象中的气派。她从东单口一
直走到西单口,她真的看到了向往已久的天安门。天安门广场也比想象中的宽阔,
似乎只有天安门暗红色的城楼不及画片上那样雄伟。她在西单口盲目地向右拐弯,
沿着西单大街往西的方向走去。她没料到北京有这么广大,走到太阳西斜也没走出
市中心的繁华。一路上她仍然执著地打听询问:请问您知道北京的公安学院在哪里
吗?无奈男女老幼皆摇头不知。也有少数人热心好事,也都是语焉不详方向乱指当
对北京的好奇渐渐冷却之后,一腔希望也随之渐渐破灭,优优于是开始想家,开始
想念大姐和阿菊,也想念她家的那条巷子……甚至,还想念除了埋头生意很少与她
交流的姐夫。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北京天黑了和仙泉真是不一样的,黑夜的北京比白天还要
漂亮,到处流光溢彩,五颜六色。那望不到头的霓虹灯让优优重新兴奋起来了。北
京真好啊!但当她在街边的一家饭馆里吃完了一顿饺子后,又有点懊恼了,北京真
贵啊!饺子要多了,但她还是把它们都吃下去,她一顿饭就独自吃掉了十五元,是
她有生以来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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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店旁有个小旅馆,每张床铺四十元。优优犹豫半天还是住下来,因为她已
实在走不动。她也不知道还有哪里的床铺更便宜,她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已经两天
一夜没合眼。
旅馆里的床板非常硬,被子也湿乎乎的有些黏。枕头有股子发霉的味,同屋还
有两个女人互不停嘴一直吵了大半夜。优优真的累坏了,但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没
想到离家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
好像一夜间她就长大了,懂得了要为明天去操心。
优优在这座小旅馆住了三整天,她也到处奔波了三整天,寻找着那所几乎像个
传说的“公安学院”。其实北京公安学院离她已经非常近,后来我和优优乘出租车
路过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