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一直牵着他的衣袖,迟迟得不到回应,手的主人大约也有些委屈了,忽然摔了他的衣袖,闷闷地坐倒一边。
南珂乐不可支,随手也给自己拈了枚鲜果,原本是就着甜果看某人笑话的意思,可刚咬了两口,忽然空着的左手被人抓住了,接着就感到手心痒痒的,宫小蝉开始在他手心写起字来。
他拈着果子,漫不经心地辨认着——
果。
石榴花。
夏天。
家。
爹。
家。
公仪厌。
师父。
师父。
南珂。
南珂。
南珂。
南珂。
……
忽然肩膀一重,宫小蝉瘫软在了他身上,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肩,写字的手也垂落了,但握着他的手却没松开,仿佛残留着主人的意识似的,依旧攀附着他的手腕。
或许是灯火昏暗的缘故,她细白的鼻梁显得有些凄恻,秀气的远山眉之下,双眼已经合拢了,眼角低垂,像个哭着睡着了的孩子。
夜深露重,南珂身上已经泛起了淡淡凉意,但那只被宫小蝉写个无数个“南珂”的手却是温热的,就像他此刻的胸口,又烫又疼,微微发颤。
这是因为情咒。他听到心底的叹息,因为中了情咒,她才会对他生了异样的情愫。
他知道他不该在意她这份心思,时间会解决一切,可夜空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提醒他这些时日偶尔的失神,还有那天听说他们在未来只是师徒时陡然的失落……
如果她的失常是因为情咒,那么他呢?
突然感到一道冰凉的视线,南珂抬头,看到燕朝虚没有表情的脸。
交锋只在一瞬间,然后燕朝虚冷了神色,南珂扬眉,抬手扶了扶宫小蝉,让她枕得更舒服些。
本来想直接送她回去的……现在么,再坐一会儿好了。
☆、重击
宿醉与头疼向来形影不离,宫小蝉用亲身经历检验了这一点。
看看窗外的日头,宫小蝉不敢再赖床,揉着脑袋从木柜中取出一个鹿皮兜,出了门,一路疾走,到了章海雪的房前,顿了顿,抬手敲门。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章海雪立在门后,宫小蝉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慢慢从鹿皮兜里掏出一个碧绿的镯子,递给她:“戴着这个,可以隔绝罡风。”
章海雪接过,却没戴上,把玩似的握在手里,看着镯子里面繁复的阵法纹路和水流般波动的真气,勾起唇角:“你做的?”
“里面的阵法是我提供的,真气是师父和叶开真君的功劳。”
东西已经送到,宫小蝉看了那镯子一眼,转身离开,没看到就在她身后,一双黑靴缓缓从章海雪房中踱出。
章海雪回身,当黑靴的主人走到她身前,她将镯子交给他。
荆戈将那绿镯放在日光下细看,又握在手里,仿佛在感受什么,少顷,将镯子交还给她,淡淡道:“里面的阵法有问题。”
“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好心。”章海雪微微笑,捏着手镯仿佛捏住谁的颈骨,“想让我死在罡风里?”
荆戈面无表情:“抵御罡风的阵法还在,但多加了一个金水阵。”
章海雪愣了:“什么意思?”
“多了金水阵,《沧海图》的传送就会受到干扰,她大约想让你漂流到其他世界。”
说是漂流到其他世界,但恍惚通道里瞬息万变,罡风暴烈,谁知道会不会在抵达异界前手镯的结界就碎了?
章海雪眼中暗芒忽明忽灭,突然问:“这里面的阵法,你能改么?”
……
太阳升到枫树梢头的时候,燕朝虚看到宫小蝉远远地从石桥上走过,当时他正和神光教的司灵商谈,便没招呼她,没想到过多久她就原路返回了,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燕朝虚心里一动,本想追过去问她怎么了,司灵却又提起了另一件麻烦事,他不得不继续应付着,心神却分了大半出来,一直追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了个弯,隐入阁楼之后。
有些失落,他正要收回视线,突然那道纤细的身影又折返了,这次她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沿着与方才一样的线路向前奔去,燕朝虚愈发好奇,却不急着追过去了,心里隐隐有个预感——过一会儿,她还会回来的。
果然,半刻钟后,宫小蝉又出现了,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像在懊恼什么,可眉宇间分明又透着释然。恰好此时他和司灵的对话告一段落,他不再犹豫,送走了司灵,径直走向宫小蝉。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宫小蝉完全没留意到某人的接近,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玄色登云靴,她才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燕朝虚笑道:“一直低着头,可曾捡到什么好东西?”
宫小蝉也笑了,摇摇头,正待说什么,又顿住了,低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样事物,递给燕朝虚:“前几日我出去找陨石,路上得了这个。”
燕朝虚接过,端详了一阵,眼中忽现异色:“这是……”
“给我的人说这叫‘灵犀贝’,一个灵犀贝分成两片,用火灼烧一片,就能和另一片的持有人通话,即使相距万里,依然灵验,我给你的这个是左边那片。”她摊开手掌,露出灵犀贝的另一片,然后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过之前谁也没试过能不能隔着一个世界通话,总之这也算个稀罕玩意,如果不行,就当做收藏品吧。”
燕朝虚默默地握着这份饯别礼。他不能跟她去青空,神光教刚刚和东华教和解,两教之间尚有诸多要事需要处理,他必须留下来主持大局,此外他还要照顾丁婵的心情——丁婵之前被白瞳重伤,现在大约只剩十余年的寿元,他要留在这里,侍奉这位待他如子的师父。
《沧海图》每次使用完毕后都会散成碎片飞往世界各处,如果他将来想用《沧海图》前往青空,就必须重复南珂曾经做的事,一片片地收集沧海图的碎片,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也许要十年,也许二十年……
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宫小蝉面露忐忑,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可他怎么会不喜欢?
“这可糟糕了,我的饯别礼还没准备好啊。”他苦恼似的说,宫小蝉信以为真,忙摆摆手:“我送你这个,又不是要你回礼……”
燕朝虚弯起眼眸:“骗你的。你午时出发吧,那之前我会给你的。对了,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微微俯身,他的手落在她的发上,鼻息落在她的额心,眼神认真:“我不在青空大陆的时候,不可以让其他人趁虚而入。”
宫小蝉呼吸一滞,竟说不出半个字。燕朝虚看着她的呆脸,忍不住笑了。
这一笑仿佛打破了什么,宫小蝉松口气,她刚才真以为自己中了情咒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其实燕朝虚对于“情咒”一无所知,他会提出那个请求完全是为了消灭单潺潺这个潜在情敌,虽然他确定宫小蝉眼下对单潺潺没有任何遐思,但世上还有一个词叫“日久生情”,可宫小蝉做贼心虚,第一反应以为他是注意到了自己近来对南珂的异常关注。
她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但她忘了:诚然燕朝虚的观察力是一流的,若换了其他人对南珂露出那种眼神,他一定早就往那个方向揣测,可他对青空大陆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丁婵,而丁婵显然不可能告诉他修真界里还有师徒恋这种事……在信息量严重匮乏的情况下,燕朝虚很自然地将宫小蝉的异常解读为:最近章海雪频繁对南珂献殷勤,一直和师父相依为命的弟子危机感大涨,于是格外关注师父的一举一动,好判断他是否有甩了拖油瓶和师娘双宿双|飞的倾向……
“说起来,你师父……”
宫小蝉指尖一抖,强自镇定:“什么?”
“有机会的话,你劝他多收几个徒弟吧。”不仅徒弟对师父过分依赖,做师父的也有问题,燕朝虚暗忖,想必是因为只有小蝉一个徒弟的缘故,简直把她当眼珠子看,抓得这么牢,将来自己要求娶小蝉恐怕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不如塞他几个徒弟,分散他过盛的父爱……
宫小蝉不知道燕朝虚的盘算,可她对这个建议本能地不喜欢,含糊地敷衍过去,然后看了看日头,说还有些事要和丁婵商量,就此脱身。
日光落在鹅卵石小道上,宫小蝉走得有些匆忙。
她知道燕朝虚一直在望着她的背影,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和她说,但她逃开了。没法给他回应,所以连听都不敢听。
她说有事要找丁婵,并不是谎话,而且这件事非常重要——早在第一次从未来回来,她就询问丁婵关于上界的事,可那时丁婵却说在她返回青空大陆前才能告诉她。
然后,终于到了今天。
进了丁婵居住的无名居,宫小蝉发现丁婵就站在庭院中的榄仁树下,而她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两杯冷茶,空气里还有一缕极浅淡的茶香。
刚才有人来过。宫小蝉想,会是谁呢?师父?
“法阵都准备好了?”丁婵问。
收拢心神,宫小蝉点头:“是,我们午时就走。”
“是么。”丁婵依旧望着榄仁树,“那之前答应你的事,现在就告诉你罢。”
这态度意外的干脆,宫小蝉短暂一怔后大喜:“多谢丁师祖。”
可那之后只有漫长的沉默。丁婵一言不发地向着榄仁树,似乎忘了庭院里还有其他人存在。
阴云遮蔽了金乌,风刮过榄仁树,空气骤然转凉。
宫小蝉的心慢慢悬起。自从上次向她打听上界的事,她便隐约感到丁婵不喜欢自己,但现在这样算什么?
就在她即将出声的前一瞬,丁婵终于转过脸来,黑得深深的眸子望向她——
“八百年前,我飞升到了上界,那是个和青空完全不同的地方……”
被她清冷声音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宫小蝉没看到丁婵眼睛深处的波澜,在她们寥寥几次的会面里,丁婵永远冷若冰霜,仿佛对一切都无所用心,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