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进化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他’离去以后，这个地方传来的感觉让我夜不能寐，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消除。只要我看到天边的云霞，或是炉膛中的火焰，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他……我想，那大约就是人类口中的‘痛苦’吧。”
“啊。”火神点头，完好的半边脸上一片平静，没有任何悲悯或是哀怜。
“您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不，”他否认，“那不过是获得‘永恒’所必须的代价罢了。”
多么矛盾的说法。月神想，目光始终落在水中的王冠上。
她很明白，哪怕自己愿意承担代价，眼前这位最古老的神祇恐怕也不会愿意将东西给她。
“那么它究竟属于谁？”
“乐园的主宰，奥林匹斯之光，真正的万神之神。”
……
十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装在空营养舱中，浑身酸痛，就像是经历超负荷跳跃后，未经修复就直接醒来。
“唔。”她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想要挣扎。但马上发现自己的四肢居然被固定住了。
“你醒了？”听到响动，黑发的人类出现在了她的身旁，低头望她微笑，带着奇特的、满足的意味。
十三本能地拒绝去理解那微笑的含义。
“怎么不说话？”他侧头在营养仓边上点了几下，接着又摸摸她的额头，“虽然有些疲惫，还有一点点体温升高，但一切数值都很健康，多莉。”
语气暧昧，似乎在有意识地引导她去回想不久前刚刚发生的糟糕事情……
停。
她制止自己想下去。
——那不过是发生在互有好感两人间的生物学行为，再正常不过。
她努力说服自己。
“杰西卡呢？”十三扯开话题。
“她很好。”
“充能应该结束了吧？”
“恩。”
“口令准备好了？”
“是的，如你所愿。”他摸了摸她的手，仿佛宽慰。
本来还想继续的追问，似乎已经没了什么意义。她想。既然他能够来到这里，毫发无伤地，那么只意味着一种情况：老头子相信他，特地送他下来。
而且他愿意帮她，那就应该和那帮人类不是一伙的。
“马上就可以离开了呢。离开这里回到乐园。只要回去，我们，啊，包括杰西卡，唔，还有密密，又可以像以前那样了……”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乐园中。
她不习惯这样的沉默，绞尽脑汁干巴巴地感叹了一番。
拉兹没有立刻接她的话，反是收起了笑容。
“多莉，其实我有个问题。”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微妙的意味，“如果我告诉你，乐园不会有杰西卡，也不会有密密，那你还会想回乐园吗？”
“什么意思？”她瞪大了眼。
他又捏了捏她的手，面容依然认真：“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他们都不在了，那么你还想回乐园吗？”
“……回。”
“是吗？”他突然笑了。
“你不信我？”
“我很想相信啊，”他点头，“但多莉，你没有说实话……一直。以前你说你告诉我三个最重要的秘密，但是却隐瞒了最重要的那个，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你听我说个故事好不好？”
“……什么故事？”
“乖孩子，”他摸摸她的脑袋，“你应该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群人类，他们约定要创造一个完美的虚拟世界。在那里，人体与虚拟世界形成对接，仅靠最低的生存能耗，就能获得最大愉悦。他们想，也许有一天，就可以实现信息与人体的完整分离，实现精神…肉体间的上传与下载，到那个时候，人类就可以自由地在宇宙间以最小的能耗、体积进行旅行与开拓。”
“……”
“但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所有的这些信息应该储存在什么地方呢？这么多的人……如此庞大的信息，这些东西应该储存在哪里呢？又靠什么来进行处理呢？试验了无数材料，寻找了无数途径，他们终于发现了最佳储存体——就是人脑。
当时世界上体积最大的电脑记忆体容量是10的12次方比特，然而相比之下，人脑的记忆体容量简直是不可思议——10的8432次方……如此精密而庞大的构造，一定是只有神才能完成的作品……
听起来简直完美无缺对不对？”
他笑着望她，不意外地看到后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于是问题来了，该从哪里获得这样的‘大脑’呢？如果这样做，怎样才能保证主脑运行的公平与公正呢？是不是需要抹去原有的信息呢？可如果这么做，是不是又意味着抹杀了那个人的存在？啊，如果不想对‘人’这样做的话，那克｜隆呢？”
“够了！”她死命挣扎，脸上血色全无。
“所以多莉，你真的很想回去吗？”他没有如她所愿，反是越说越开心，像是个想要与心爱人分享一切发现的男孩，“如果回去了，也许你就再也出不来了。想出来，和无法出来，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对不对？”
十三没有回答。
最大的秘密，最让她惶恐的秘密，突然间被捅了出来。但她却发现，自己的表现远比想象的要平静。
那是自诞生之日起就已经注定了的事。她所受的教导，所获取的信息，所拥有的天赋，统统与之相关——无法反抗，也不想反抗。
只是随着意识越来越清醒，偶尔还是会觉得有些不甘吧？
啊，还有害怕。
在那个漆黑的高塔中，她总会想，假如有一天，自己真的成为那个冰凉的主系统，那“多洛莉丝”还会存在吗？如果不存在了，那曾经的她又算是什么呢？
要是有朋友就好了。她总会想。
要是有谁能记得她就好了。
那样应该就不会害怕消失了吧？
这样应该就不会害怕不曾存在了吧？
所以她才会那么努力地工作啊。
她想要抓住不属于她的朋友，留下不属于她的记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哪怕模糊不清也好。
但她似乎缺乏这方面的天赋呢，不管什么样的任务，到了最后总会被她搞砸。不管多么要好的朋友，最后也终是和她说了再见……
“多莉，你为什么哭了呢？”他的拇指轻轻拂过她的眼，“如果你不想回去也没有问题啊。”
“不……我一定要回去。”
“是为了杰西卡他们吗？”
“嗯。”
如果她不回去的话，那么就不会有快乐地生活在乐园中的杰西卡，永远记得她的杰西卡。
“可是多莉，”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杰西卡不会回去了，密密也早已不在乐园里了。”
“……什么？”
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又或是拉兹依然在开玩笑。
但他却没有给她怀疑的时间。
他俯身看她，直视着她的眼，又重复了一遍：“多莉，他们都不在乐园了，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
“密密早在你离开乐园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他在暴｜乱中被乐园的人类彻底回收，一个字节也没留下。”
“你现在用的营养舱，就是杰西卡的。之前你的那个已经损坏了。啊，如果你要问杰西卡在哪里，她已经被送回了人类基地，就在刚刚。”
所有的知觉在一瞬间消失，神经完全停止工作，原本流淌在躯体中的温暖，也仿佛在瞬间彻底冰洁。
当她终于找回了说话的力气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而空茫，如同来自一个粉碎成灰的躯体。
“……你干的？”
“当然。”他像是怕她听不清般，又重复了一遍，“我亲手交给罗伯特的，就是基地的指挥官。”
说着他眯起眼笑了，仿佛想到了什么十分愉快的事：“就在刚才你休息的时候，我和大统领联系上了，他交代了我一些事情，你想知道吗？”
“……”
“他告诉我去往乐园的舰队已经准备就绪……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的声音很轻柔，就像哄一个睡前的孩子，“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乐园马上就要归人类的掌控啦。彻底地，完全地。”
——不可能的。
她想说话，却没了发声的力气。
他摇了摇头：“多莉，你为何还是那么天真。这样吧……我再附赠你一个小秘密如何？看，虽然你总是骗我，但我却愿意和你分享一切。”
她想，自己一定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所以她的所思所想，全部表露无遗。而这一切，显然极大地取悦了面前的青年。
“你一定很奇怪，乐园接收人类的口令什么时候改变了，怎么会改变……在住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想知道是谁做的吗？”
“……”
“你应该认得她，就是安妮斯朵拉，你曾经的、最好的朋友。知道地球上的人怎么称呼她的吗？——‘盗火者’安妮。她偷取了通往乐园的口令，把它带了回来，送到人类手中。”
最糟糕的消息，最可怕的消息，最难以接受的消息，自他口中一条接一条地吐露，但她却无法反抗。
不认识的人类杀死了密密，她认识最久的安妮背叛了了乐园，说要与她永远做最好朋友的拉兹夺走了杰西卡，亲手将她交到了人类手中。
原本仿佛被抽空的血液像是在瞬间回流，在某种情绪的引导下，开始在她皮肤下奔涌。她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眩晕，黑暗的影子像是乌鸦的羽翼般拍打着她，让她逐渐清醒。
她突然觉得奇怪，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天真的想法。
她不是住民，从没有哪个住民会像她表现一样糟糕。
她也不是人类，永远不可能和人类成为朋友。
像她这样的存在，本身就不属于任何群体。
“……你很高兴吗？”
“当然。多莉，当然。你大概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吧？就是所有美梦都突然实现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