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言从邻居家回到老宅的隔天就发现外婆有些异样。那天上午他去图书馆查阅二十年前的报纸,企图找到重大车祸或是离奇自杀的相关表报道,由于信息太过庞大,一时难以找到符合脑中构想的事件。午后稍过,有点失望地回到老宅,在巷子口便看到外婆蹲在那里,面前摆着一个铜盆,盆里正烧着什么。
他赶忙疾步上前。外婆一边嘴里嚷嚷着:“该给老头子烧点钱了,他肯定等急了!”一边往盆里投纸。明明没有到鬼节,看来外婆是真的糊涂了,乐言劝抚着她,一眼瞄见她烧的纸张心中大呼不妙!铜盆里烧的偏偏就是藤箱里那些信件!阻止已嫌太晚,盆里的火苗将信件吞噬得只剩些许边角,其他均化为黑灰。眼看着乐言焦急的情形,外婆慢慢站起身子,“呵呵”笑着用欣慰地声音轻声念叨着:“这下……老头子可满意啦……满意啦……”
何苦突然做这番事?!
外婆的病情日趋严重,头脑不甚清醒,为何烧什么不好非要费劲爬上阁楼拿那些信来烧呢?她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时候都甚少去阁楼,而现在更该早就忘记那个地方了,怎么无端偏巧就爬上去了呢?
太后悔了!乐言后悔早上不该出去!可这样反而更加验证了那个可怕的念头——外婆肯定知道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疼爱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母亲,她不忍看到母亲黯然神伤——说服父亲接受这段婚姻的办法极可能是外婆想出来的更可能是她亲自向父亲透露过什么,不然实在猜不出藤箱缘何会待在阁楼,事后母亲并非完全蒙在鼓里或多或少还是了解了一些内情但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即便反过来,办法是母亲想的,外婆也不可能丝毫不知情,而她选择了帮助母亲并对一切缄口不言。
母亲和外婆,外婆和母亲……两个之于自己至亲的女人。谁也说不准外婆或母亲当年和父亲的恋人或是恋人的家人毫无接触,兴许正是以此为契机得以认识了父亲,相处的过程中母亲对父亲渐生好感,思恋越来越浓,而后以替他转交信并时不时告知他恋人的状况为条件,说服他答应这段婚姻,父亲当时应该清楚,不管怎么挣扎他同恋人在短时间内都不可能重聚,唯有通过间接手段得知对方只言片语的现状,形势不容父亲不点头。可日后这段暗藏的往事成了外婆和母亲心中永远的隐疾,母亲因父亲的亡故藏进自己梦中得以解脱,而外婆却在独自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饱受内心的折磨,乐言觉得若不是这样,她定不会患上这种病,忘记所有人和事,借病终于逃避开了良心的责问。回想小时候同外婆朝夕相处的情形,他内心不由得颤栗,外婆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关怀疼爱自己的啊?外婆对自己很好,从小到大都非常疼爱自己,若非要自己指出她的不是,真真半点都没有。可是每当看到自己的脸,她定是忍着巨大的愧疚与不安尽力保持和蔼的态度,不得不说这是另一种心灵上的磨难。家里人对父亲绝口不提的事,想必是外婆默认的,因为她不希望她的外孙像他的父亲,那样她便不知该如何面对外孙,如果可以她企图抹杀关于父亲的所有信息,一点不留,唯有这样方能让心灵得以安宁。而如今,她一手带大的外孙居然想要亲手将折磨她许久的往日挖掘出来重见天日,她又怎能不惶恐?心中的隐疾成了支撑着她,让她在意识片刻清醒之时毅然爬上阁楼将那些信件烧毁,不能对旁人言明的事情她期盼外公泉下有知能理解她的苦衷。
真应了——“都是爱,全得死。”
失去信件的阁楼,乐言平躺在床上凝然不动,一滴泪自眼角滑下。流泪的原因太过复杂难以言喻,自己的生活不过是周围人以爱之名交织而成的凄婉怪圈。此时此刻真恨不得有人立马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拽起来狠狠掴上几巴掌,“你构想的一切一切,从头到尾,统统是扯淡!狗屁不通!正常一点!清醒一点!”可是没有人出现,窗前除了自己别无他人,没有人勇猛地站出来打醒自己。
或许早该将那些信件付之一炬!若是自己早早一把火烧掉它们,恐怕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些列事情,为何不这么做呢?为何自己不早点烧了它们?即便信毁了,自己大概也实难解放出来,从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想与错觉中。在一塌糊涂的情况下贸然销魂信件,依然什么都解决不了,客观上有形的东西都可以销魂,但却始终无法抑制无穷无尽的扩张想象。
其实自己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原来大家真的都在做梦,身边的亲人都活在各自的梦中,或者想要躲藏到自己的梦中。”
三天后,外婆不告而别。
母亲和两个舅舅急得发疯,又是报案又是联系熟人询问老母亲的下落,家里简直忙得团团转。乐言反倒渐渐冷静下来,外婆觉得自己该做的事都已完成,那么就不必再留下来给儿女徒增麻烦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依靠别人给别人添烦恼。还有一点,外婆怕是得知了不久必须搬离老宅的消息,老宅中发生的一切她都心知肚明,总之她就是能知道,这间老宅早已与外婆息息相通。老宅就是外婆,外婆就是老宅。与其活着眼睁睁被人赶出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倒不如先行离去。
母亲撂下早点铺的生意,暂时也住进老宅,期待着说不定老母亲会突然转回来,还有几个表亲同样留下陪母亲等着。
夜晚,乐言一如往常点燃线香,木筒里的香渐次减少,再过几天便会全部用完。
楼下噪噪杂杂,青年怕是很难出现了。原因不得而知,总之乐言隐隐有这感觉。其实他出不出现在梦里都已不重要,毕竟整个故事差不多还原出来了,是由现实巧合引发的彻头彻尾猜想还是确有其事都无从考证,也不想向谁考证什么,真相在自己心中是明确的就够了。
他,是父亲的恋人,自己则是个替身。他始终要回到父亲身边的,那才是他的归宿,自己充其量是个驿站。只是尚有一点不明,既然他可以现身在自己梦中,为何当年不用同样的方法与父亲相会呢?乐言凭记忆回想被烧毁的信件中的内容,很多封信中提到的时间不是深夜便是黎明时分,父亲患有头痛病想必严重影响睡眠,不写信的时候大概也是望着某个地方发愣,他找不到现身的机会,又或者是当时情况不允许,将一部分意识化为精神体以生灵的方式出现给身体本身带来负担太大……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怎么都无所谓了,能够感到他尚在人世就够了。
人究竟有没有灵魂?若是有,肉体消亡之后,没有束缚的灵魂去了何处?或许一直在某个角落窥探着,只是活着的人看不到?若不存在灵魂,那生灵又如何解释呢?肉体死亡之后的灵魂和活人灵魂出窍的生灵始其实存在于两个不同的并列空间中,终归碰不得面?由此引发了更多的令人头昏的疑问,不能再琢磨了,“总是琢磨这些玄乎的事,到最后会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所谓了。”姜某人说过。确如他所言。
自己真的和父亲很像吗?乐言不知道,至少外貌上像不像不晓得,毕竟连照片都没见过,但自己镜中的脸型和五官与母亲不尽相同。性格方面,从信中读取的片面信息看来,父亲是个有点特别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另类,对认定的东西极其执着,有些偏激,思想不无灰暗之处,是那种很难合群的人,这一点与自己不一样,虽不能说毫无主见可一般情况下自己还是依从别人多些至少在表面上不会激烈放抗,相同之处大概都是喜欢亲近自然和动物,对于高速发展、噪杂混乱的都市有些接受不了,最大的共同点恐怕还是都习惯盯着某处或某处的风景出神脑子里能派生出许许多多不连贯如同天边浮云般的想象片段。父亲真的没有憎恶着自己,他只是想告诉自己一些什么,并不想给自己带来任何不幸,即便后来遭遇的变故也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已没有了实体,就算想,关于现实里的事也什么都控制不了,他只能通过另类的方法……莫非他在希求自己的帮助?他在向自己求助,业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曾经的思恋,所以想要自己帮他完成心愿,哪怕只是带一句话?在这世上能够让他信任的唯有自己,也就是说他不但不憎恶自己而且相信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乐意为自己做些什么?乐言想到了公司那些不愉快的遭遇,倘若没有发现这些信,自己此时肯定在那间很难令人愉悦的办公室里卖苦力,自己性格上有缺陷,缺乏行动力,不遭遇什么变故很难下决心彻底改变现状,这些事父亲其实一清二楚?
乐言顿有所感——父亲在某处关注着自己,时时刻刻。自己该为他做点什么吧,自己有这个责任,必须为他做些什么,不应再迟疑。
☆、十三
前天黄昏时又下了场雨,雨不大,淅淅沥沥下到半夜才渐渐停息。这场雨多少带来些秋天的意味,早上的阳光明显透彻了许多,之前空气中的燥闷被干爽的晨风一扫而尽,连头上的天空看起来似乎都变得高洁了。
雨也许真的能使天空发生变化,据说从天而降的雨是最纯洁的水,如果接受雨水的冲刷,再睡上一觉,醒来后会不会变成别的什么人、在别的什么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侥幸地希望这要是真的就好了,但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不可能。雨能够冲掉身上外表的污渍,那里面的东西呢?倘若可以,真恨不得把骨缝里的东西统统掏出来让雨水洗个彻底,但是做不到,有些污点注定要背负一辈子任凭想什么办法用什么水怎么洗也可能剔除干净。
旅程大概早已开始,在踏上那趟没有空调的公交车时就开始了。一次单程、一直朝向终点中途不得换站更不能打道回府的旅途,不到达终点就意味着不会停下来。乐言搞不清楚是自己选择了这趟旅程还是被旅程选中,就表面看来自己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