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太小,两人在阳台的地上铺了地毯,身体抱在一起。
山野里,河流清澈,鱼在周围无知地游过,两人在河水里抱在一起。
树林里树木稀疏,两人在林间抱在一起。
山顶上,离天很近,峡谷壮观开阔,松壑如浪翻滚,两人在世界的最高点抱在一起。
山地的天气一会晴朗,一会阴雨。两人象初恋一样疯狂。
高悦特别喜欢在河边的草地上,光脚踩在淤泥里,浑身□。同样□的路德贴上来。路德非常用力,把高悦紧紧箍住,仿佛想勒死他。高悦憋不住气,使劲挣扎,努力张口大声喘息,象离水上岸的鱼,苦苦为生命用力呼吸。风声震耳,路德大声说:“我们应该早来这里”。高悦大声回答:“现在来也不晚”。
高悦对自己说:是的,还要过几天才分手,现在一点都不晚。他抬头看着四周,从地面看上去,周围的树木格外高大。阳光流畅地从松枝的间隙洒下,不知道林间有两个人正攀登他们的宇宙的高峰。高悦高声大叫:“啊。。。呦”。。。群鸟乱飞乱鸣。他大叫:“路德,在这里我好快活啊”。
夜里大雨滂沱。高悦说:“没洗过这么大的淋浴吧”。路德开门首先跑了出去。雨滴速度很快,打在身上发疼。水很冷,风很大,冻得两人浑身哆嗦,但是忍着,笑着互相打肥皂。高悦身体弱一些,身体发青,中途跑回木屋用烫水使劲冲。过了一会路德也跑回来,大叫:“受不了,太冷了”,和高悦挤在莲蓬头下。高悦大喊:“离我远点,你身上太凉”。
路德跪在高悦的身前,崇拜他、研究他,咬牙说:“太美好了”。高悦弯下身子,双手痉挛地抓住路德的头发,说:“你的选择,你的决定,你的一切,现在你享受吧”。
宇宙爆炸,任何记忆的碎片都不应该残留。
机场
分手那天,高悦开车去机场送路德。路德离开,他的破车归了高悦,他给高悦一个很不错的价格。高悦坦然接受。
机场里,高悦表情平静。在安检口,路德流泪了。高悦想:美国人的感情丰富起来真烦啊。好在路德哭得比较收敛。高悦细声细气地安慰路德:“想一想你的光明将来,我跟你再有几分钟就没关系了”。
路德在机场的角落搂着高悦,哽咽着:“我爱你,非常爱你”。高悦听着。他想:分手的时候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美国人说好话的时候嘴巴象蜂蜜一样甜,这是他们从小学的时候就训练有素的。顶多听听而已,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当真。工作中是这样,生活里更是这样。
路德进了安检口。高悦不能再送,跟他礼貌地挥手道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他想:认识四五年,就此不再见面。
走在机场的长廊,一个人,空着双手,轻飘飘的。高悦有些冷,把衣服裹紧些。他看着落地窗里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如此孤单:离开本国万里之遥,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说着异国语言,没有一个贴心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出国以后,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刻骨地感到孤单。
停车场上,车还是那辆车,看惯的外表和内部,忽然显得很旧、很破。高悦看着熟悉的方向盘、手档、仪表盘,注意到台面上靠右侧不知什么时候弄出一大条划痕。如果在刚才,来机场的路上,他都会立刻跟路德说这事,问有没有修复液卖。路德会半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或者大惊小怪地说:“太糟糕了,赶快修复”;或者懒洋洋地说:“一条划痕怕什么”?
可是现在,高悦看看空荡荡的车子,无人可说。就在这辆车里,高悦学会了开车。他边学车边和路德疯。他们开车出去兜风、买东西、旅游。现在这些都已经过去。
高悦提醒自己:分手之后的伤感是正常的,好似小孩丢了玩具会哭。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就好。这一个礼拜之内忍忍吧。
打火、切档,音乐CD无知地播放熟悉的旋律。这是一张昂贵的CD,当初路德坚持要买,高悦还生了次闷气。
流畅优美的音乐里,车子缓缓离开停车位,离开停车场,掉头上了高速,把机场飞快地抛在身后。
分手之夜
路上穿过市区的时候有点堵车,到家比较晚。在路上,飞机就应该起飞,路德正在几千米高的天上。
回到公寓。小小的公寓仿佛大了很多,变得陌生。高悦关门,碰的一声,在空旷的室内显得刺耳。他害怕这样的安静,赶快开了电视,让嘈杂的音乐占据两耳。
厕所里路德的牙杯、牙刷还在,高悦顺手把它们扔进垃圾筒。路德当年亲手挑的浴帘已经很破很脏,无声地垂在浴缸一角。高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头脑发晕,想不明白周围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如果把一条鱼忽然从它的伙伴中捞出来,放进另一个类似的玻璃缸,这条鱼一定莫名其妙、茫然失措、不明所以。
他在公寓里巡视。墙上的工艺装饰已经被路德打包运走。留下来一个个丑陋的钉子。大床还在,什么都没变。就在几个小时以前路德还在上面躺过。空气里还有他的味道。高悦打开橱柜,里面变得空荡,路德的衣服一件不剩。两人的衣服本来并排挂着。现在只剩高悦的那列,孤零零散乱地在足够大的空间里摊着。高悦仔细找,似乎看路德是不是拉下几件破衣服、破袜子。一件都没有。
高悦注意到喝水杯空了。他不喝咖啡或茶,一直保持国内的习惯,没有矿泉水的时候喜欢把自来水烧开再晾凉。路德在美国长大,直接喝自来水。他过问高悦这个“老土”习惯不止一次。反正路德很少进厨房,高悦就悄悄烧水、不跟他说。高悦昏沉沉的,四肢无力,想:生活要继续,口干了要喝水,而喝水的那些步骤跟世界上其他的事情无关,无论如何都要干。
那天晚上,天慢慢黑下来。高悦在冷清的公寓里一个人烧水,弯腰把水壶从柜子里拿出来。
他忽然想到,以后、一辈子、到死,也许永远再不用偷偷摸摸烧水,一下子悲从中来,而这个悲伤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他四顾无助,终于开始哭泣。他放开水壶,靠着案台坐在地板上,一开始是默默流泪,很快变成放肆的嚎啕大哭、委屈得眼泪哗哗流那种哇哇大哭。
他边哭边想:我在中国长大,本来自由自在,忽然跑来万里之外,和路德认识、交往,喜欢他的身体、喜欢他这个人。然后突然分开,这个过程真是奇怪。
他又想:如果路德还在屋里,一定会来安慰。可是现在自己是一个人,哭给谁听?哭死他也不知道。他试图回忆不相干的事情,回忆大麦、刘帅、白喜喜、老姜、齐飞,可是每次思路都准确地回到路德。高悦哽咽地喊起来。他意识到在家不用说英文了,拿中文无意识地大声喊:“啊、啊”。声音在空阔的房间里很响,没有回音。
许久,高悦渐渐止住哭声。他心里对自己说:高悦,你是个男子汉,要坚强。
他洗脸、擦干眼泪,坐在沙发上木然地看电视,电视里演的什么一点都不知道。他想: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根本不应该去酒吧,不该认识路德。他又想:自己的Gaydar根本不应该那么好,接近人的花样根本不应该那么多。如果只是在远处看着路德暗恋,顶多是肤浅的郁闷,根本不会有现在的全身心痛苦。所谓接近人、偷心的技术,根本是毒药、是恶习,需要戒除。靠好的技术偷来的感情,一定会在将来某个地方出错,以十倍的力量报复回来。
他想到路德,心里闷得简直不能呼吸,忍不住又闷在沙发里大声“啊”地叫起来。他想:路德真残忍,给予自己最大的幸福,然后忽然剥夺。他很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高悦强迫自己想别的东西,分心。但是他作不到。他想到齐飞,当年他和齐飞分手时也很惆怅,但是那个滋味跟现在没法比。他想理智地比较齐飞和路德:路德怎么了,会让自己这样?他找不到答案。
他纳闷:自己难道不是狼吗?不是很多年前就成长为公狼了吗?难道自己不是主动地猎食吗?原来狼受了伤,也会很疼。
次日
高悦那一夜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好象被人硬切去一块,空落落的,越躺越难受。他爬起来上网,去最无聊的网页看最无聊的笑话,不能看长笑话,因为他的精神不能集中超过十秒。而且不能看恋爱笑话,怕受刺激。他觉得自己累了,就躺会,睡不着再起来。他在斗室里转圈、来回折腾,把桌子、椅子弄得碰碰响,反正不会吵到别人。
凌晨,他终于迷糊了一会,没有深睡,心里一直在盘算着什么,但是什么都记不住。
到了黎明,忽然公寓的大门一响,有人开门进来,还有把沉重的行李箱扔在地上的响声。高悦猛地从床上坐起,愣了几秒,简直不能相信,心脏剧烈地跳动、好像要蹦出喉咙。他大喊:“路德,是你吗,你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
他跑出卧室。黑暗的公寓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大门关得好好的。高悦大喊:“路德,是你回来了吗”?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他发疯一样开灯,把公寓每个房间照得透亮,连厕所里都找了一遍,还开门到外面走廊、电梯里看。
没有人。黎明时分,整个公寓楼、整个城市都安静地沉睡。走廊里的灯静静地、无知地亮着。
高悦愣愣地站在公寓门口,想:这大概就是幻听。他想起来:路德已经交还了公寓钥匙,就是回来也只能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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