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时候的高悦傻呼呼,不会察言观色、不会花言巧语、不会诗乐棋画、甚至不会游戏。而他那个朋友是非常机巧的小孩,吃完巧克力就走。高悦使劲回忆:当初自己伤心了吗?好象有点,好象没有,忘了。遗忘,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后来高悦慢慢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甜言蜜语,但是本性不能永远掩盖。他想:自己的性格从小就这么弱,这样的性格,难怪最后这么惨。如果时间倒流,高悦会坚强得多,直面内心的软弱,早早发现路德的问题、帮助他一起解决。以他的聪明,处心积虑盘算事情,希望很大。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
他迷茫万分,想:任何其他问题,比如如何和人打交道、如何作人、作学问,都有书本知识可以学习。对于感情问题,尤其是同志的感情问题,前人有没有经历过类似难题?有没有书籍经验可以借鉴?
大结局
山重水复
时间荏苒,高悦和路德分手后独自生活。工作数年,成绩不错、和同事关系融洽,被破格提升。同事祝贺他:“恭喜”。成年的高悦性格大变,沉默寡言、点头而已。
走在熟悉的校园里,高悦感觉象做梦:第一批学生已经毕业,有的当助理教授开始带学生。按中国的说法,他是当师祖的人。不知不觉,青春全部过去。
高悦回到办公室,跟秘书交待一些琐事,又和上门来问问题的学生说了一阵话。高悦对学生总是很和蔼,来者不拒,不但回答他们的学术问题,对一些出色的学生还尽量给他们事业发展的忠告和帮助。他看帮自己管理实验室的杰西卡等在外边,知道只是些报销登记之类的小事,说:“你下午再来可不可以?我现在没时间”。他坐下,想把一个报告写完。习惯性地查一下电子邮件。其中几封来自学校的泛同性恋中心。高悦以左翼自由主义分子的身分在泛同中心当导师,数年来颇组织了一些社会活动。
高悦删了些垃圾,忽然看到一封信。送信人的名字是路德维西。高悦停了一秒,点开信件。信里说:悦,你好吗?我要订婚了,你来参加,当我的伴郎。高悦微笑起来:真有意思。
路德的订婚典礼不象想象那样盛大。他的家庭成员都来了。高悦见到了路德那个号称枪法很好的父亲,一个矮小秃头的瘦老头。路德光兄弟姐妹的家庭成员就几十人,加上赶来的堂兄弟姐妹,以及女方亲友,人着实不少。
路德更成熟了。和以前一样温文尔雅,礼貌周当。高悦和他握手。他热情地介绍:“悦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来太好了”。高悦微笑着回礼,说:“你的订婚典礼,我当然要来”。他仔细、好奇地看着新娘,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孩,一开口很重的美国南方口音,白皙、苗条、开朗,一定会给路德生几个漂亮的儿女。
高悦送上礼物,新娘当场打开,立刻惊呼:“天啊,太美了”。一只珠光宝气的豪华手镯,如水流动,在新娘美丽的纤手上刺眼地闪耀。高悦微微点头,眼睛看着路德,说:“你喜欢太好了”。路德面无表情。
人来人往,高悦和路德见一下面就分开。除了路德,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无意认识,独自在典礼周围游荡。自助午宴开始,高悦注意到有很多中国菜,而在场只有他一个亚洲人。西餐菜里有好几样旁边专门放了卡片,标明不含奶酪,是路德的笔迹,高悦再熟悉不过。
高悦远远向路德看去,路德很忙,团团转,但是有心灵感应一样看过来,跟高悦目光相对。路德排开人群走过来,说:“你到侧房等我一下,我有话说”。
路德进来,关上门,典礼的喧嚣被关在外面,室内一片安静。路德问:“你最近怎么样”?他的眼神永远那么诚恳,笑容亲切。高悦想:这是怎么练习的呢?
高悦礼貌地、作为一个老同学本分地回答:“还好。没有你厉害。我看到你的工作上了新闻,很多人在关注你的工作”。路德点头:“谢谢”。高悦继续说:“你象新星一样升起,没什么能阻挡你向你的目标迈进,祝贺你”。
路德说:“你也不赖,我知道你升职了”。高悦惊讶道:“你知道”?又说:“很惭愧,比起你的成就不值一提”。他停了停,说:“说起来,谢谢你当年对我的鼓励和推动”。
路德看着高悦,微微摇头,柔和地说:“不用谢。我对你并不好,你知道,我也知道”。
高悦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在咯吱咯吱地破碎,似乎是万年冰山在崩溃。他努力保持平静。
路德接着说:“一起出去走走,好吗”?高悦迟疑地问:“可是外面的典礼”。。。路德面无表情:“我没有那么重要”。
两人走在林荫路上。林荫路曲曲折折,通向海边。海浪如白色的长线,前赴后继打碎在石头的海岸线上。
路德打破沉默:“你这几年写的每一篇论文,我都读了”。高悦扭头看他:“你根本不是我这个专业的,看得懂吗”?路德摇头:“看不懂。但是有时夜里睡不着,看着你的文字,有你名字的文章,我觉得很温暖”。他说:“我能看出你在进步,飞快地进步,一开始文笔、论述很幼稚,但是现在非常老辣”。这些论文是高悦几年来全部的心血结晶,他笑道:“我一开始还犯语法错误呢。没想到有你这么一个认真的读者。幸好都是用心写的,否则我现在要紧张了”。路德道:“没有‘蠢货、吸盘’(sucker)的错误”。两人都笑起来。
路德停了一会,说:“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可以直接纠正早期你的语法错误”。高悦注意到他没有用虚拟语气,思索着回答:“我这个人只能从自己的错误里学习,一个人摸索也许进步更快”。路德微微点头。
对话一时中断。风从高远的蓝天吹来,吹过山上的树木,林涛翻滚,永不停息。
路德忽然转变话题:“你知道吗?你们大学现在正在挖我,我只要点头,我们就可以在同一个大学工作了”。高悦听了,没有任何激动,说:“是,现在想挖你的大学大概有一些,你可以找一个最有利的”。路德看着大海,轻声道:“悦,我在现在的学校很愉快。如果是别的学校来试探我,我想都不想就拒绝”。高悦低头不语。
路德看高悦不说话,说:“你肯定这几年很受苦”。高悦的心里涌起无数刻薄话,他抬头,忽然看到路德的眼角出现了微微的鱼尾纹,一下心软起来,说:“你也不好受吧”。路德沉默,点头,又摇头,说:“悦,这几年,我体会到一件事情”。高悦认真地听。路德说:“就是我不是宇宙的中心,我就算把自己牺牲光,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高悦看他说得幼稚,微笑一下。路德停了一会,忽然又说:“悦,你这样的人,跟我这样的人交往永远会吃亏”。
高悦耸肩,转过去看海,说:“是啊,我知道”。路德轻拍高悦的肩膀,这超过了高悦之前给自己设死的底线,但是高悦无动于衷。原来底线可以这么容易被突破。
路德说:“艾玛,我的未婚妻,是个好人。我其实认识她才三、四个月”。路德停下来,高悦等他的下文。路德继续说,声音低沉:“我计划晚上宣布取消订婚”。高悦吃惊地扭头问:“因为我来了”?话出口,觉得唐突。
路德不以为意,说:“一半因为你。不过即使你不来,我也会宣布取消。继续纠缠下去,会象害你一样害了她”。高悦心里开始剧烈波动,嘴里波涛不惊,说:“哦,可惜了那支手镯,很贵的”。路德慢慢说:“悦,我跟你分担手镯的费用”。高悦耸肩:“不必了,一条手镯还穷不死我”。路德又说了一遍:“我以后和你在一起工作、生活,可以分担一切费用”。
高悦没有说话,只是看海。从半山的林荫路看下去,沙滩上有一个游乐场,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表演场,正在给孩子们上演马戏节目。几头雪狼被彻底驯服,乖乖地按照人类的指令做各种动作,看台上传来孩子们的欢呼。高悦看得似乎呆了,很久没有动作。
高悦忽然说:“路德,我在想,这些狼”,他思索着组织词语,慢慢说道:“它们原本在深山里野生,野蛮而凶狠,然而经过驯服、学习、成长,现在已经很温柔”。他想通了什么,话语流畅起来:“你看,现在的狼是多么温柔、细腻,它们本来会一口吞掉任何猎物,但是现在它们为孩子们演出,善良而无害”。
路德很久没有说话,他们继续看雪狼的表演。一个段落结束,路德说:“它们变得温柔,是因为它们放弃了本性中的一些东西”。他说:“人也是这样,有些东西是可以放弃的,然而有些不是”。他双手紧紧抓住高悦:“悦,对于我,你不可放弃”。
高悦的思想很冷静,但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费力地出声:“路德,你弄疼我了”。他整理一下思路,说:“路德,我这次来,本想狠狠挖苦你。但是下了飞机,就改变了主意,想好好地祝福你”。路德点头。高悦继续说:“你现在跟我说这些”,他转过身,和路德对视,他比路德高,又站在路边的石头上,居高临下:“你一直比我聪明、更会计划事情,我信任你,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
路德没有丝毫犹豫地抱住高悦。两人抱在一起、紧紧搂抱。
高悦喃喃地、用中文说:“路德,你真折磨人哪”。路德用力把高悦拥住,拥得他发疼。他说:“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你今天在典礼上出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良久,两人分开,高悦忽然笑了,说:“我们两人都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