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胳膊撑着脸,若有所思,陷入回忆,唇边浮上淡淡的笑容来。
乍一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方良灿浑身绷紧,手握成拳,怒吼道:“你住嘴!不许提我父亲!”
因为愤怒,他的一双眼睛,变得血红吓人,原本入鞘的剑,也“唰”地一声拔出来!
“芈闲鹤,都说你一身武艺绝伦,今日我们就比试一番,免得你说我刺杀你,污了我方家几代忠良的美名!”
说罢,他挺身,摆好了架势。
“方公子,我真的很佩服令尊,即使是他为国捐躯,临走时也没有泄露半点,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朕,崇敬他!”
方良灿听得有些懵懂,手垂了一垂,重又逼近他的下颌,“你在说什么?”
芈闲鹤伸出两指,将他的剑拨到一旁,冷静启声道:“你想知道么?”
“当时胡家一脉势力滔天,朕刚刚登基,势力不足以扳倒他一家,只能将胡家女儿接进宫中,纳为贵妃,并且给予无限恩宠;后又故意在朝宴上与方大人演一出好戏,令朝中大臣皆以为朕与方家出了间隙,使得胡家不再对方大人暗下黑手,免了你一家的灾难。”
“方大人精忠报国,看出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不惜以一死,来将这出戏演得逼真,令朕有了‘昏君’的恶名,朕这才得以脱离了胡氏一党的钳制,私底下可以派人明察暗访,将其一网打尽。”
方良灿的脸色愈发多变,听到这里,他才颤抖着出声,试探道:“你是说,我爹,是自愿赴死的?那、那为何,你要派人将我方家赶尽杀绝,不惜派杀手要来追我一路?”
芈闲鹤沉了脸,惊讶道:“朕派人去杀你?这怎么可能,朕确实派人了,只是,却是去保护你的,并非要杀你。”
方良灿皱紧眉头,仔细回想,这才隐隐有了印象——
当时确实有人在追杀他,他一路逃命,顾不得许多。如今细细想来,那来人的确是和一开始跟踪自己的人有些差别,衣服虽然是相同的,武功路数却极为狠辣,几乎是招招致命。
“你若不信,朕可以取来方大人亲笔写下的一份手札,里面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
说罢,芈闲鹤就要起身去取。
“罢了,这……确实是家父的作风,他常说,文死谏,武死战,他虽是一介文臣,可做梦都想要为国捐躯啊……”
方良灿凄苦一笑,手中的剑叮当落地。
“看来,我没有理由杀你了,但是你现在,大可以叫来你的侍卫,将我五花大绑,送入天牢,几日后问斩,说这是敢闯入大内的刺客,哈哈哈哈!”
说罢,他竟然毫不闪躲,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孰料,芈闲鹤竟然没有像他所说一般,反而弯腰捡起他跌落的长剑,重新递给他,叫他握住剑。
“你错了,朕,求你杀了我。刺下去,一剑,刺下去!”
说完,他趁着方良灿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将那剑,狠狠地扎入自己胸口!
武德三年夏,帝薨,谥号武,刚无欲,强不屈。怀忠恕,正曲直。
帝崩,后宫殉葬数十人,其中位分最高的,是当今贵妃胡氏,据说她面无惧色,率领自己宫中的宫女殉葬。
市井中传言甚多,最离奇的一个版本是,夏夜里皇帝正在宫里与美人纳凉,孰料刺客入得宫来,一剑刺入天子胸口,不仅如此,这刺客艺高人胆大,弑君之后,还把皇帝的脑袋砍了下来,到最后,文武百官只得用金子做了个人头模样,装殓入了皇陵。
因为皇帝离世,并非寿终正寝,整个朝野,弥漫着巨大的阴霾,黑云压城一般。
芈闲鹤膝下无子,朝中人欲立亲王闲傲鹏为新帝。
却不料,因悲伤过度几度昏厥的总管李得康醒来后,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颤巍巍地踩着梯子,在莲浣宫的正东面一片瓦当下,取出一个小木匣。
木匣启开,竟是皇帝手谕,将皇帝之位,传于前太子的嫡子,芈承业。
“陛下……陛下早有安排,命老奴守着……守着……”
七岁净身的李得康,如今面容枯槁,说完这话,将木匣与手谕递与礼部侍郎,便一头撞向朱红的柱子。
第275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死了?怎么可能?”
乍听闻这一消息,锦霓懵住,双手捂住心口,只觉得那里一跳一跳,像是针扎一样的疼。
她不信,干脆跑到街上,只见官道上都是白色的幔帐,举国服丧。
不断有身着麻衣的官兵列队走过,面色森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上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
此时,她已经怀孕约五个月,虽然经云翳和郁骥两个人的联合诊脉,确保了孩子健健康康,可见她如此鲁莽,众人也都是吓得连忙追出去。
远远的,他们瞧见她站在一树繁花之下,一身白色纱衣,绣着淡青色的槿兰花儿,素雅的衣衫,连带着整个人都淡了,像是淡在无边又飘渺的天地背景中。
云翳想要往前大步奔过去,却被郁骥一手拦住,身边还站着愣头愣脑,一脸不解的郁骁。
“等下!叫她一个人静一静……”
他深锁着眉,虽然看不见她此刻的样子,但毕竟相处最久,也熟知她的脾性,看似柔软,却最是倔强,又容易钻牛角尖儿,现在去给她安慰,莫不如叫她自己平和心境。
“也好……”
云翳点点头,如今他丝毫没有心情去与别的男人争风吃醋,只要她平安就好。
然而,自己的徒弟,自己也是了解的,方良灿的功夫,根本杀不了芈闲鹤,莫非是他因为得不到心爱之人,心灰意冷,撒手江山,一心求死不成?!
眸中一闪,云翳缜密的心思乱作一团,所谓关心则乱,面对锦霓,他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这中间隐隐的不妥。
“莫将罗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肠断时。”
捏落洒在袖子上的花瓣,早知花开不长久,总有凋落的一时,可总是要为那片刻的美丽,拼尽全力,尽君一夜欢吧。
可她真的不愿意相信,那样的人,会死在刺客的手下,不管是怎样厉害的对手,芈闲鹤,终究都是芈闲鹤啊。
她停留了片刻,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多亏路上几乎没有人,不然,以她现在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即使不撞到别人,也会被别人撞到。
三人都是脸色一白,刚稳住的心神又乱了,怕跟得太紧惹她生气,只好不前不后地在后面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
转过一条街,又转过一条街,眼看着周围的景物愈发陌生,锦霓脚步却不停,寂静的周遭,忽然响起一阵粗声大气来。
“你这个人真是好没道理,我家娘子的面,天下第一,你居然跑到这来挑三拣四?爱吃不吃,老子不卖你,滚,滚滚滚!”
话音刚落,便是一个人“哎呀”一声惨叫,接着便传来清脆的几声响,像是杯盘碟碗摔碎的声音。
正恍神的锦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愣,刚止住脚步,肚子忽然动了一下。
天啊,是孩子,是孩子在动!
她惊讶,手浮上肚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感觉到!
又惊又喜之际,那男人粗犷且带着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极为粗粝骇人,“老子就说,你们这帮文人,就是操蛋,吃碗面还唧唧歪歪,皇帝死了干我屁事?难道老子的面摊,就得关门大吉不成……”
他愤声骂着,似乎旁边有女人在低低地劝着,一阵面香扑鼻。
肚子又被孩子踹了一脚,这回比上次还要明显,锦霓动动鼻子,竟真有些饿了,她摸出随身带的小荷包,里面有几个铜钱儿,还有两小块碎银子,吃面是足够了。
几步转过街角,热气腾腾的一角面摊出现在眼前,一对夫妇正一个揉面一个下锅煮面。
“老板娘,要一碗素面,淡一些,给你钱。”
锦霓挑了张干净桌子坐下,看见那挨骂的狼狈书生,正憋得脸通红,狼狈地擦拭着桌上的面汤儿。
她想笑,又觉得不好,一时间心情倒也好了不少,打量着低头揉面的汉子和那有些粗壮的女人,倒也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恩爱夫妻来。
咦,一侧袖管空荡荡的,再细看,男人竟只有一条胳膊,黝黑的一只手,按着白面团,真是黑白分明。
她正直直地盯着,冷不防那背对着他的男人转过脸来,擦擦头上的汗,冲着那女人喊:“婆娘,面我揉好了!”
锦霓的心,一下坠入冰窟。
你从不入我的梦,而我亦捕捉不到你的魂,两两一方,各不相望。
如果说与郁骥的相遇带着禅意,带着机缘巧合,那么,这一刻,与这个男人的再次重逢,便充满了苦涩。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都说文人酸迂,可这诗里所表述的那种无可奈何,如今,锦霓刻骨地感受到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只见他的脸上有明显的伤疤,一截袖管空空如也,嗓音听起来那样沙哑,一定是在火海里熏坏了嗓子。
“揉好了就揉好了,喊什么?一会儿吃面的都被你吓走了!”
女人嗔怪地埋怨了一句,举起一双筷子敲了男人的头一下,态度亲昵。
说完,她捞起煮熟的面,盛进一个青瓷海碗中,又添了不少汤头,这才捧着碗,笑呵呵地捧过来道:“姑娘,趁热吃,俺家男人脾气急,吓到你了吧?”
她将碗轻轻推到锦霓面前,歉意地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身就要走。
“老板娘!”
锦霓脑子一热,竟然喊出声来,等她意识到自己喊住了女人,也跟着愣怔了。
自己要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疑惑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姑娘,见她傻愣愣地看着自己,老板娘心中不禁惋惜,这么好看的姑娘,难道是个傻子?
“嘁,傻婆娘,你连筷子也没给人家拿,叫人家用手抓着吃不成?喏!”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只黝黑的手从半空中伸过来,抓着一副木筷,往锦霓的碗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