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是东瀛国派来的遣唐使,源伊澄……法师。”
看得出来,在思考如何称呼面前这个人的时候,金吾卫这些人也很是犯难。
反倒是这个来自东瀛的年轻人并不在意这一点,胡乱摆摆手,笑道,“听说你们这里尊称有名望的道士为先生,那也这样叫我一声吧,反正你们也认为我与道士无异不是吗?”
他觉得自己这算是贴心的妥协了,可是在场诸人无不在心里犯了嘀咕,本来就觉得对方有些傲慢,如今更是觉得这人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种时候还是谢十一更稳重一些,在心里权衡了一瞬就客气的唤了声,“先生。”
好歹也是一个正五品的官员,却对一个遣唐使如此客气,想来这个东瀛人在遣唐使团里的地位也很高。引商隐约记得遣唐使上一次来唐是在开元二十一年,那一次东瀛派来了四条船和整整五百九十四名遣唐使,也算是轰动了整个长安。
只是现在距开元二十一年已经是十多年过去了,使团早已回了东瀛,就算是当年留在长安的年纪也不小了。而眼前这个男子看上去相当年轻,似乎还未及弱冠,再加上没有多少东瀛的口音,想来是自小便在大唐长大的。
源伊澄看得出她的困惑,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家父当年随使团来唐,将要离去时却留恋长安繁华,便决心留下为唐皇效命。而我有幸与家父一同离家前来,自小就在长安生活。也许这几位金吾卫的将军们还未向道长您说过,如今也是由我继承了原该属于家父的职责,承蒙圣人关照,现于宫中随侍。”
寥寥几句话,可见源伊澄已经很了解大唐的规矩习俗,可是引商听了这么久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为何会与金吾卫这些人一同出现在泾河边。
直到对方主动指了指那河水,然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来,在胸前摇了又摇,那神情固然是自傲,却又带了几分挑衅。他说,“近日听闻这泾河有水鬼作祟,我本欲向圣人请旨前来收服恶鬼,可是这几位金吾卫的将军却声称道长您的本事远超于我。所以,我今夜来此,就是想与您比试比试。”
听他这么一说,傻站了半天的引商总算是觉得脑子“嗡”得一下,脑子里只剩下了“咎由自取”四个字。
都怪她早上的时候非说是自己拧断了那水鬼的脑袋,现在竟招来了这样的麻烦。可见面前这个源伊澄到底是有多招人厌恶,竟让谢十一他们宁肯相信水鬼脑袋是她拧断的,也要挫一挫这个东瀛人的气势。
也怪不得谢十一今日破天荒的没有追究水鬼之事,原来脑子里想着的全是面前这个人的麻烦事。
可是……
面对赵漓他们殷切的目光,引商身不由己的后退了一小步,在眼下这个情形下,她实在是没办法说出自己无法收服水鬼这种话啊。
源伊澄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怯意,以扇掩唇轻笑了一声,突然提出,“几位将军还是回避一下吧。你们也该听说过,有些场面,不见为好。”
这语气真是足以气得人牙痒痒。一瞬间,谢十一差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比那个叫姜华鸢的更能惹恼别人的人。可是近来宫里头那几位都很是欣赏这个古古怪怪的人,他总不好强硬的驳了对方的要求,只能努力压下胸中怒火,然后带着几个下属远离了河畔。
当然,离开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提醒对方说一声“小心行事。”,心里都巴不得这人快点出些意外,也就再也看不到那副趾高气昂的神情了。
待到那些人的身影消在眼际,源伊澄这才将目光落在了面前女子的身上,“您先请?”
引商连忙摆了摆手,“还是您先请。”
她总要弄清眼前这人的底细再决定如何去做。
源伊澄倒也不客气,听她说完便放下了手中折扇,扇面合拢时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引商只看见他的衣袖在胸前轻轻甩过,几个由白纸剪成纸片小人便漂浮在了半空中。
从他口中念出的符咒是引商听不懂的言语,而在那刺目金光突然在眼前绽开的时候,她总算是想通了对方的身份。
其实不难猜到的,东瀛之国有术士,观星宿、相人面、侧方位、知灾异、画符念咒、驱邪除魔、斗魑魅魍魉……名为——阴阳师。
☆、第27章
泾河下游的岸边有一片槐树林,树影婆娑,浓荫森森。
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华鸢就坐在离河岸最近的那棵树上,背靠着树干,连连打了几声哈欠都被河畔的巨响给掩过去了。谁也没能察觉到他就在附近,包括那个东瀛来的阴阳师。
这也是引商第一次亲眼见到阴阳师做法。她眼看着源伊澄仅用那几个纸片小人和听不懂的咒语,便凭空召唤出了三个与他打扮相似的女子,只不过她们每个人的眼上都覆着一层白布,分别写着“麻”“佐”“玄”,她们与源伊澄的关系似乎十分亲近,身子还漂浮在半空中,手臂却都攀上了他的肩,倚着他的臂膀,然后就这样倚着他的身子,笑着问道,“主人又是要与谁斗法了不成?”
源伊澄的目光还落在引商的身上,那柄折扇在手中灵巧的翻了个圈,沉默了一会儿,等他觉得自己这架势已经足够唬人了,这才清清嗓子,用扇柄指指攀在自己身上那几个人,“这是我的式神,不知道长可曾听说过?”
式神,据说是阴阳师所役使的灵。引商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见还是第一次见。不过比起真正的神鬼妖魔来,这种能够为人驱使的式神还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点点头,然后后退了几步,默默给对方让出地方来,示意他快点去捉水鬼。
她这无动于衷的模样看在源伊澄眼里,就成了无言的挑衅。他拿着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这次几乎是用了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道士。在来此之前,他曾听那个姓赵的金吾卫吹嘘了一路道士的本事,本还以为对方是个怎样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呢,结果来了才发现竟是个比自己年纪还轻些的少年人。
虽说不可以相貌来衡量人,可是话已经放出去了,若是真的输在这样一个小道士的手里,他也算是无颜回去见自己的父亲和师父了。
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可能性,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命令道,“麻,去看看。”
攀在他肩上的女子之一立刻便飞了出去,跃至水上以手指轻轻划过河面。如今刚过子时,泾河上仍是雾气缭绕的,而且若是有心留意过,这雾气似乎也比往日更浓了一些,就像是河底下的东西在无声的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无论对方如何去做,引商一面看着,一面却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如何应对。其实对付水鬼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只是碍于自己力量有限,一直没机会尝试过。与这个东瀛来的阴阳师比试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既然已经来到此处,若是就这样退却,别说他们道士会被看轻,就连金吾卫那些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要怪只怪自己乱说话。
万幸的是,她脑子里还记着应付百鬼的方法,其中,水鬼最畏惧火或是热的东西。
今日她特意揣了一根毛笔在怀里,笔上的墨则是朱红色的,若是有机会在水鬼身上写下一个“火”字,就算是有些道行的水鬼也可以全不费工夫的收拾掉。只是在水鬼身上写字比起在水鬼手里挣脱容易不了多少,这样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难不成还要再以自己做饵?
源伊澄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和退意,又展开了他那柄扇子掩唇笑着,虽然那眉眼弯起来也算是赏心悦目,偏偏那倨傲的态度实在是让人不愿意多看一眼。
那名为“麻”的式神还在泾河的河面上探寻着水鬼的身影,岸边槐树的树影下,坐在树枝上的华鸢却已经看得有些烦了,他顺手捏起了一片槐树的树叶,用指尖在上面凭空划了几下,须臾,叶片上便慢慢显出了一个闪着微光的“火”字。
引商就站在河岸边,他几乎不需要坐直身子就能看清对方的模样,又带着倦意打了声哈欠之后,便找准机会懒洋洋的伸出一只胳膊来,现在只要他稍稍松开手,指尖那片树叶便可以轻飘飘的落在对方的身上。只要她接近河水,这叶子也足以烧得整个泾河再无水鬼。
只是,不会有人看到这等奇景了。
就在他要松手的那个瞬间,一个身影晃进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谢十一是第一个发现那个人的,他本是因为不放心源伊澄才靠近了河岸想看看情形如何,结果还未从槐树林里走出来,便只觉得身后传来一阵寒意,这阴凉之感近乎刺骨,他正想扭过头看看,余光便已瞥见一个撑着红伞的人直直的朝着自己撞了过来,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想要避让,可是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却用空闲的那只手顺手抽走了他腰间的横刀。
“你……”突然见到花渡出现的时候,引商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
可惜花渡一如既往的没有回答她,而且看也不看同样很是震惊的源伊澄一眼,只将手中红伞旋上了半空,然后向她伸出了手,冷冷吐出一个字,“笔。”
引商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得知她身上有笔的,但是听他这样一说,还是飞快的将那只朱色毛笔掏了出来递到对方手上。
拿到那笔之后,花渡也不迟疑,直接在那把横刀的刀身上写了一个朱色的“火”字。引商还在想着他是不是还要向上次那样去揪断水鬼脖子,眼看着他这样做了,不由有些诧异。而另一边,麻已经从河面上飞回来了,趁着这式神要向源伊澄禀告河下的情况,花渡突然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
引商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慌,还未及问他想做什么,就听他问道,“想试试吗?”
也许昨晚的经历给了她莫名的安心之感,听他这样说,无论到底是要做什么,引商都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萦绕在河面上的雾气久未散去,两个身影跃进水中时溅起的水花却几乎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