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他的脸上没有那洋洋自得的神情了,似乎也已经不敢再看轻这间道观里住着的人,引商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去准备早饭。
自从卫瑕住进道观之后,几人的生活比从前宽裕了不少,起码不用为每日的吃食犯愁。可是这样过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准哪一日卫瑕便要离开,何况就算他不离开,他身上的钱财也是所剩无几。
多年以来,卫瑕为官时所得俸禄和其他途径得来的钱财,尽皆入了卫家的钱库。卫家的家底虽然殷实,可是全由当家人卫甯做主。如今卫甯想要逼迫三弟归家,虽不能用强硬的手段,但是若在卫瑕之前最瞧不起的钱财上做文章,哪怕是卫瑕这样的人,也要为生计所困。
引商在收留卫瑕之日便承诺若是对方不愿离开,她绝不会强迫他改变想法。如今大家都为生计所困,卫瑕却丝毫没有妥协归家的意思,同样,引商说会收留他便也会收留他到底。
匆匆吃过早饭,收拾好东西,除了卫瑕之外的几人都准备进城里一趟。引商等人是为了帮一个大户人家驱鬼,萧生则是拜别他们进城去见自己的一同赶考的同伴们。
等进了长安城之后,引商三人在那户人家装模作样的驱了一遍鬼,还未等拿出最有用的黑狗血来,便眼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阴差突然出现将那小鬼带走,这下子倒好,引商伸手要钱的动作做的更加心安理得了一些。
拿了钱走人,回去的路上,引商突然想到了前些日子帮自己捉过鬼的管梨,那时他甚至没打声招呼就突然离开,她却因为对方乃是狐妖而不敢开口过问此事,直到今天才问起华鸢。
华鸢的反应倒是很平淡,“他在凡间经历过一些事情,重回故地难免伤心。”
世间万千生灵皆有情,引商很早就清楚这一点,听过之后便也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没再问下去了。
这一次驱鬼的人家住在亲仁坊里,说巧不巧,三人离开的时候刚好撞见了站在卫府门口的卫钰。
多日未见,卫钰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瘦了一大圈,本就削瘦的下颌现在看起来近乎尖削,眼神间的忧虑藏都藏不住。
他是为了谁而忧愁,不用想都知道。
见对方向这边看过来,引商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告诉他卫瑕过得也不轻松,就见另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卫府走出——左金吾卫大将军李瑾。
比起卫钰来,引商对李瑾其人更不熟悉,本打算少说几句话便离开,谁知李瑾远远睇了他们一眼,竟径直走了过来,张口便问道,“卫三是不是与你们同住?”
他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的,引商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也不敢乱说话,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告诉他实情,毕竟卫瑕住在道观早已不是秘密。
而李瑾在听完她的话之后没有露出了然的神色也并未惊讶,只是不容他们反驳的提出,“带我去见他。”
说起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卫钰似乎有些惊讶,随即便想阻止他过去,可是李瑾心意已定,执意想要见卫瑕一面,不见到便不肯罢休。
引商不知现在这算是什么情形,默默的与华鸢对视一眼,最后还是选择顺着这位大将军的意思来做。
街上风雪交加,加上卫钰与李瑾,三人行变成了五人行,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最后,在路过崇仁坊的时候,卫钰突然提出要进去逛逛,并且美其名曰想要在科考之前寻到有才之人向主考官举荐。
这是个好借口,李瑾明知对方是不想自己去见卫瑕,却也拗不过他,只能陪他过去。至于引商他们几个,人微言轻,自没有说话的余地。
五人专挑赶考举子聚集的地方闲逛,待走到一间酒肆的时候,天灵眼尖的看到萧生也在,刚想伸手招呼对方,却很快的被引商捂住了嘴。
真是个傻子,要是被那个只会夸夸其谈的书呆子发现了,岂不是又要多招惹一个麻烦。
万幸的是,正在与其他举子们专心讨论着什么的萧生并未留意到他们几人,相反,崇仁坊里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那间酒肆涌去。卫钰好奇,随手拉住一个询问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便听那人说酒肆里赶考的举子们正在比试。
文人能如何比试较量,不过是比文采。只是如今正值科考,私下里比什么文章诗词都无用,所以今日这些举子们聚在一起比得正是萧生的弱处——书法。
几人也走到人群之中看了一会儿,只见那些举子中书法最好的是一个年轻人,虽是年少,却写的一手好行书,笔力遒劲,旁边叫好之声不断,有甚者还吹捧其行书堪比东晋王右军。
媲美王羲之?
这话说得就实在是太过自大了一些,众人都纷纷看向那个年轻人,本想听他谦虚几句,却见对方笑而不语,神情间竟似默认了那句话。
这下子除了那少年的同伴之外,其他人都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尴尬。可是真要站出来一个人去挫挫他的锐气,却又自认比不过对方的行书。就连卫钰都思量了片刻,毕竟行书并不是他所擅长的。
眼看着那少年的神情越来越得意,几乎就要开口炫耀一番了,就在这时,人群中终于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厚厚的斗篷,看身形是个男子,却畏寒得几乎连整张脸都裹了起来。他一言不发的走到那少年身旁,然后拿起笔在少年的字迹旁边写下了与少年相同的内容。
同样的内容,同样是行书,当那人将笔放在一边的时候,但凡看到那张纸的人却都齐齐瞪大了眼睛,有眼力高的甚至倒抽了一口气。
那笔法如流水行云、秾纤间出、笔意遒润、风骨洒脱,最后几个人甚至分别改用隶、草、楷等笔法。引商虽然不懂鉴赏,却也不由惊赞。
而在所有人之中,最为吃惊的莫过于卫钰,他早年也研习过魏晋时王羲之等人的书法,眼下突然看到这幅字,几乎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不说九分也至少有七分,此人的笔法与王右军何其相似!若不是家中有王羲之的真迹日日临摹,恐怕都不会有此等成就。
他将自己心中的震惊说给李瑾听的时候,旁边的引商也听了个清楚,正跟着他们一起惊讶,余光却突然瞥见了那写字之人的正脸。
虽然对方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可这眼睛她实在是看过太多次了,怎么会认不出。
“花渡?”她诧异的喊出口。
☆、第54章
虽说对方将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可是引商每次见到对方时,他永远都是这副遮遮挡挡的样子,若说认不出来才是怪事。
而花渡显然也听到了她这一声低呼,几乎是本能的扭头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引商几乎以为他会闪避开或干脆逃走的,可是紧接着就看到对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多日的紧张之后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飞快的扫过她身边的几个人,偶有停顿也掩饰的很好。人群中议论声不断,有反应过来的人不由露出了惊疑的神情。众目睽睽之下,花渡想要穿过人群离开这里或是干脆隐匿身形都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引商也正替他犯着难呢,余光却扫到了身边的卫钰,不由灵光一闪,拔高声音喊道,“这不是卫家二郎吗?”
这一声喊果然成功吸引了在场诸人的目光,大家纷纷向这边看过来,花渡趁着这个工夫很快就成功脱身,走到无人之处又举起了自己那把血红色的纸伞。
卫钰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几乎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些慕名的学子们团团围住。旁边的李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几乎难免心生怒意,咬牙切齿的想逮住始作俑者教训教训,可是这一扭头的工夫,原本站在他们身边的引商等人早就溜之大吉了,哪还看得见人影。
一路狂奔之后,引商叫天灵和华鸢先回了道观,自己则裹紧了棉衣站在城门外等待着。
没一会儿,那个撑着红伞的身影果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较真的说,他本是行尸走肉,并不畏惧严寒,如今也仅仅像往日那般穿着那身绣着青狮吐焰的黑衣,待走到她身前,才将拿在手里的那个斗篷披在了她的身上,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是一个亡魂送给我的。”
引商伸手摸了摸,无论是衣料还是做工都是凡人的衣服,甚至堪比卫瑕身上那件。可是正因为如此,她实在是有些不解,“都已经是做了鬼的人如何将……”
话说到一半她就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做了鬼的人想送东西给阴差只有两种法子,一是在世亲人烧得祭品,二是……自己棺材里的陪葬品。
看这情形,应该是后者无疑了。
花渡在她惊恐的眼神中默默点了下头,“我找到他带他回阴间的时候,他的墓刚刚被人掘了,就剩下这么一件衣服在尸体上,他不想要了就让我……”
碍于引商脸上的神情实在是难看,后面的话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以这斗篷的做工来说,就这样埋在土里化成灰实在是可惜了,那亡魂亲眼目睹自己的墓被盗,最后也看开了,反倒开始可惜起自己的陪葬品跟着自己的尸骨一起腐烂,一见他便很有兴致的叫他快点把斗篷从尸体上扒下来。
花渡还是在思量了很久这算不算收受贿赂之后才收下了这东西,原本就在想着拿去给面前的少女遮寒,可是却忘了不是人人都能欣然接受尸体穿过的东西。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对无言了一会儿,看着对方脸上那隐隐约约的尴尬,最后还是引商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面前这人私下里那单纯的性子,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她本就不避讳这些事,何况这是对方送给她的礼物。在花渡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她欣然裹紧了身上那件斗篷,道了声谢,然后终于问起了他消失的这几个月到底去了何处。
这几个月以来,她时不时的就会想到这件事,也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可是若说花渡是后悔了不愿意见她才消失的,她也坚信对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