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不时传来惊喝惨呼,倪八却好象完全没有听见。
“如果你心里认为我是借刀杀人,你就错了。”他淡淡地说:“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连一个小小的捕头都对何不了,我们为什么要管他们的死活?”
“是。”成刚低着头说:“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对我忠心耿耿,会有你好日子过的。”
“是,我懂。”
倪八太爷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挥刀,刀光逆风一闪,忽然大喝:“杨铮,我就在这里,你还不过来?”
车队已散乱,呼喝叱咤声却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面对倪八厉声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经发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杨铮?”
“嗯。”
倪八冷笑:“对何你这种人,也用不着我八老爷亲自出手,成刚,你去做了他。”
成刚立刻反手抽出一条竹节鞭,挥鞭扑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当试刀石,先试试杨铮的功夫。
但是他怎么能不去?
倪八太爷握紧刀拐,眼睛盯着对面这个人的双肩双腿双拳。
只要能看出这个人的出手路数和武功招式,成刚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从他被人出卖过两次之后,也就已学会这一点,只要自己能活着,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别人的死活?
就在成刚身子扑起时,左面草从里忽然有“噗”的一声响。
石面草丛里被打晕了的车夫中,忽然有个人翻身滚了出来,却乘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积最大的胸膛。
倪八人爷虽然料事如神,也没有料到这—着。
他大吃一掠,可是虽惊不乱,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施展出最难练的“旱地拔葱”绝顶轻功,避开了这三箭。
假扮车夫的捕快还往前滚,倪八想改变身法扑过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换气时,后面忽然有个人豹子般窜过来挥拳痛击他的腰眼。
这一拳没有打空。
身轻百战、老谋深算的倪八太爷,终于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儿,被一拳打翻在地上,—口气几乎被噎死,几乎爬不起来。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来,否则对方再跟过来给他一脚,他就死定了。
他勉强忍耐住气穴中针刺般的痛苦,用铁拐点地,勉强跃起。
一个瘦削黝黑沉静的人就站在他对面,用一双豹子般的亮眼看着他,而且还告诉他:“我才是杨铮,刚才你弄错人了。”
倪八满嘴苦水,却连一口都没有吐出来,反而笑,大笑:“好。
我佩服你,是我错了。”他和笑声嘶哑:“我不但弄错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诡计多端的小人。”
“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杨铮说:“只不过有时候我确实会用一点儿诡计的,该应用的时候我就用,能用的时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时候又怎么样?”
“不能用的时候我就只有去拼命。”
倪八大笑,其实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时他很少笑,该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不该笑的时候他却往往会笑得好象很开心,,他一向认为笑是种最好的掩护,最能掩护一个人的痛苦和弱点。
杨铮果然觉得很奇怪,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在这时候,倪八已扑起,刀中夹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过来。
这—招有缺点,有空门,但是攻势却凌厉之极,这一招本来就是要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拼命招式。
在这种情况下,他已不能不用这种招式,只有这种绝中又绝的招式才能一招制杨铮的死命。
他不信杨铮真的会拼命,一个诡计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拼命的。
只要杨铮有一点儿畏缩,错过了那一点儿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必将死在他这一着绝招下。
他想不到杨铮真的拼命。
杨铮绝不是个没有脑筋的人,但是他随时随地都击爰备拼命,他不想死。
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死也没有关系。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机会,他拼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统武功,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用过正统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经不太对了。
一个人在换气时腰眼上被打上一拳,运气时总难免有偏差,出手也难免有偏差。
他这一着“天地失色”虽然是正统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招式,却没有做到这一点。
所以他死了,杨铮却没有死。
成刚没有看见倪八的死。
他用尽全力挥了鞭扑过去时,并没有扑向那个被倪八当做是杨铮的人。
他乘着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没有人去追他,大家所关心的是倪八和杨铮的胜负生死。
倪八倒下去时,杨铮也倒了下去,只不过倪八永远再也站不起来,杨铮却站了起来。
他的背后虽然挨了一拐,却还是站了起来,站起后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喝那坛酒去。”
(三)
他们没有喝到那坛酒。
酒是老郑和小虎押解人犯时顺便带走的,可是他们没有回到衙门去。
老郑和小虎子也没有回家,他们竟和孙如海、“野牛”一起神秘的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打听不到他们的行踪。
杨铮带着所有弟兄找遍了县城里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影。孙如海的兄弟孙全海,带着他哥的一妻一妾四个儿女,在衙门外又哭又闹要上吊,吵着向县太爷要人。
——人活着要见人,人死了也要收尸。
县太爷只有问杨铮要人。
老郑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六十六岁的老娘,听到这消息都急得晕了过去。
他们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突然失踪?
(四)
黄昏。
杨铮又疲倦又焦躁又饿又渴,心里更难受得要命。
他已将近有一天半水米末沾,也没有阖过眼,每个人都逼着他回去睡一觉,连县太爷都说:“着急有什么用?急死了也没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谁来负这件事的责任?”
所以杨铮只有回去。
他虽然是单身—个人,却没有住在衙门后的班房里,因为他初到这地方的时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厅两间小屋子。
房东姓于,年老无子,只有个独身女儿莲姑,就住在杨铮那两间小屋前的院子里,于老头对待他就好象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莲姑每天早上都会送四个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干面来给他做早点,再把他的脏衣服带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钮扣如果少了颗,送回来时一定也已经补得好好的。
莲姑并不漂亮,但却健康温柔诚实。杨铮一天没有回去,她就会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边去偷偷流泪。
如果杨铮没有和他从小就喜欢的吕素文偶然重逢,现在很可能已经做了于家的女婿。也就不会发生以后那些让人又惊奇又害怕又感动的事。
造化弄人,阴错阳差。
改变了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在杨铮回家的小路上有个面铺,附带着买一点儿卤菜和酒,菜卤得很入味,大卤面都做得很合杨铮口味。店东张老头也是杨铮的朋友,没事总会陪他喝两杯。
他已经非常疲倦了,但却还是想先到那里去吃碗面,再切点豆腐干大肠猪耳朵下酒。
漫天夕阳多彩绚丽。—个穿灰色衣衫敲小铜锣的卖卜瞎子,接着根竹杖,从这条小路尽头处的一个树林子里走出来,锣声“当当”地响,随着暮风飘扬四散,虽然并不悦耳,在黄昏时听来也宛如音乐。
杨铮让开了路,站在道旁让他先走过去。
瞎子的脸上木无表情,人生的悲欢离合对他说来都不只不过象是一声春梦。
铜锣轻轻地敲着,一声快,—声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岖的小路上,一脚深,一脚浅,走过杨铮面前,杨铮的心忽然一跳,就好象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尖针刺了一下。
他是个反应极快极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个瞎子对他并没有恶意,而且巳经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
杨铮忽然想起以前有个跟他极亲近的人曾经告诉过他:一个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平常时也带着种无形无影的杀气,就好象一柄曾经伤人无数的宝剑一样。
难道这个瞎子也是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经走远,杨铮也没有再去想这件事。
他已经非常疲倦,什么都不愿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让晚上能睡得着。
穿过树林,这是张老头的小面铺。
杨铮来的时候,铺子里已经有个客人在吃面,吃的也是杨铮平时最爱吃的大卤面,也切了一点豆腐干猪耳朵在喝酒。
这个人头戴着顶宽边竹签,戴得很低,不但盖住了眉毛挡住了眼睛,连一张脸都隐藏在竹笠的阴影里,杨铮只能看到他的一双手。
他的手掌很宽,手指却很长,长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干净。
杨铮看得出象这么样一双手无论拿什么都一定拿得非常稳,无论什么人想从这双手枪过一样东西来,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别慢,每一筷子挟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象生怕挟到个苍蝇吃下去一样。
张老头的面铺虽然小,却很干净,菜里绝不会有苍蝇。只不过盛卤菜的大盘子就摆在路旁的竹纱柜里,总难免有点灰尘。这个人竟好象连每一粒灰尘都能看得见,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尘挑出去。
他身上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裁护衫,洗得非常非常干净,背后还背着柄装在小牛皮剑鞘里的长剑,比平常人用的剑最少长七八寸。剑鞘已经很破旧,剑柄上却缠着崭新的蓝绫,用黄铜打成的剑锷和剑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这个人无疑是个非常喜欢干净的人,连一点点灰尘都不能忍受。
难道他真的连灰尘都能看得见?
杨铮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见这个人的双手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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