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猛然想起自己还未梳洗,披散着长发,穿着单衣就出来了,避开高演的炙热目光,“你等我一会儿。”
梳妆台前,乌发瀑布般披覆,如绸潋滟,垂至腰间。长发随着苗氏灵巧的手指逐层绾起,身后清丽的裙衫不知何时换成一身素白丝袍。
玉清侧目,只见高演削长的手指,缠绕着她最后一缕长发,拿起玳瑁钗,轻轻绾上,“现学现用,还不错。”
不敢望铜镜里的自己,只觉脸上发烫,一颗心怦怦而跳,似要夺胸而出。
“你觉得如何?”高演俯下身,看着铜镜中的玉清。
玉清垂下头,流波横秋水。霍然抬起头,端看镜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还行吧。”
高演看着她一脸故作的淡然,心中笑个不停。见她拿起眉笔,劈手夺过,“我来。”
高演动作轻柔,玉清目光无措,低下眉头。他到底惯做此事,心中微凉,“你倒是什么都会。”
高演会意的抿唇一笑,低声道,“只能说明我这人聪明,无师自通。就比方说这画眉,虽是第一次,却是一看就会。”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玉清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欢喜,不客气道,“画了眉,你是不是还打算伺候我用唇脂?”
“那个就别用了,这样挺好,”高演拉起玉清的手,“我们去用膳。”
是了,他一直在等她用膳。两人相对而坐,时光静好。
“昨晚几时回来的?”
高演抬眸,温柔道,“玉清,你不用每晚都等我。”
“我没等你。”
“真的没有么?” 高演笑看玉清,“为何每晚直到我回府,你才熄掉烛火?”
“你怎么知道?”玉清惊讶的看着高演。
“我当然知道。”高演笑的神秘。
“我睡不着而已。”
“想回朔州。”高演一语道破。
京城,她长于此,生于此的地方,却让她渐渐陌生,“这些日子常常想起连枝苑中的那颗梨树,池塘里的那株睡莲,入夏时节,也该开了。”
“再等几日,有些人还没准备好,”高演意味深长的笑道,心中动容,没想到她会念着朔州,“放心,虽看不到睡莲,保证让你瞧到萃锦园中的流丹枫叶。”
玉清垂眸,却听到下人禀报,说皇上召见,请王爷速速进宫。
鸾驾前,玉清目光依依,轻拉高演袍袖,低语道,“高演,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明白,”高演微微一笑,轻握玉清的手,转身步入鸾驾。横帘卷起,高演探出头来,卷云冠下,双目柔情,“晚上不用等我,你想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蔓藤野草化为无根浮萍。”
他懂她,玉清嘴角微扬,展颜一笑,“谢谢。”
次日,朝堂之上,宋相递上奏折,请求辞官,皇上再三挽留,无奈之下,准他告老还乡。
五日后,圣旨下,封宋钦为清平王。
宋钦宋纲父子,虽与武明皇后结党,把持半壁江山,现如今,武明皇后崩逝,树倒猢狲散。皇上念其父子二人,功在朝廷,特封宋钦为清平王——自齐国开国以来,第一个异姓王爷,虽无实权,却准予他荣归故里,安享晚年。
擢升兵部尚书宋纲为太保,晋列三公,三公九卿,看似位高权重,实则是架空宋纲兵权。
但世人看到的却是皇恩浩荡,武明皇后崩逝后,宋钦和宋纲不仅能全身而退,而且封官进爵,不是皇恩浩荡,是什么!
入朝三十余年,乘风破浪,直挂云帆,登上相位,成为百官之首,庙堂显达,一时间,宋相门生遍布天下。
敌不过时光流转,一朝天子一朝臣,成王败寇下,挂印折绶而去,已是最好的退路,远帆上,萧索的身影,点点隐入天际。
身穿朝服,携仪仗,踏入宫门,此时此刻,她该去瞧瞧宋璃。
殿内,宋璃与往常一般,摆弄花草,见她并无异样,玉清的心稍有宽慰。
幻儿跑入殿内,神色慌张,“太子妃,不好了。”
“我很好,”宋璃淡淡一笑,“说吧,现如今,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今日早朝,宋太保递了辞官的折子,说是相爷……王爷年老,要回乡侍奉王爷。”
宋璃摆弄花草的手,停顿片刻,继续翻弄。玉清见她不语,问道,“皇上准了?”
“准了。”幻儿嗫嚅而语。
宋璃玩弄着手中的花瓣,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这样也好。挂印而去,省了皇上疑心。”
宋纲虽是自请辞官,又怎知不是皇上图谋。宋钦虽已告老还乡,但宋纲位列三公,虽无兵权,但宋钦门生众多,宋纲军中威望犹存,盘根错节,根基仍在。皇上又怎会放心宋纲身在朝堂,居庙堂之高。宋璃为太子妃,今日的宋纲,他日,怕是另一个宋钦,外戚之患犹在。
“阿璃。”玉清抿唇低唤,心中叹息,宋纲是聪明的,若不如此,宋钦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是宋纲定会是下一个闾丘彦。
“一年前,嫁入宫门,不就是为今日,他们能挂印而去么?”宋璃垂眸,淡淡一笑,笑容下苦涩犹见,“旷江湖之远,希望爹爹和哥哥,能够豁达余生。”
“当初再不明白,现在也都明白了,我和你一样,都是一枚棋子,”宋璃苦笑,“我是宋相之女,太后理应不会允许心腹大臣之女与太子联姻,我之所以能嫁给太子,一是因为我够笨,太后易于掌控,二是皇上和皇后的坚持,最重要的是我爹同意。我爹之所以同意,无非是给他自己,给宋家留一条后路。”
“这是一招险期,你恨么?”玉清问。
“不恨,至少,我遇到了高殷,”宋璃转眸看向玉清,“皇上一直有意将常山王留在京师,姐姐为何不劝劝王爷,若是留在京城,我们也好时常作伴。”
“他决定的事,岂是我能劝得了的。”玉清淡淡一笑。
“都走了……”宋璃深深叹息,“你与我同为相门之女,你嫁入王府,远行朔州。而我却嫁入宫门,成为太子妃。九重宫阙里位次皇后,高傲显贵,万千殊荣,如处云端,让世人羡慕。可如今,随着太后崩逝,段氏一族顷刻之间已然败落,荣耀虽在,也只是华丽空壳,我也从云端瞬间跌入尘埃。”
前朝与后宫,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宋钦父子挂印而去,只留宋璃深处在重重宫门里,飘零一人,前朝无权臣,后宫无荣宠,玉清不忍道,“放心,太子不会负了你。”
“富贵权力,皆如浮云。玉清,你说世人为何总是看不透。成王,是权臣,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翻云覆雨;可是一旦落败,便是乱臣,是贼子,生是阶下囚,死不过是一抔黄土。”宋璃惆怅道,“如父亲和义兄这般,全身而退,不是皇恩浩荡,是什么!”
玉清抬眸望向天边,流云横越。高演,谢谢你——蔓藤野草,化成无根浮萍。
☆、离邺城情分难割舍 游定州心中渐悲凉
卷起车帘,玉清探出头来。街道两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玉器店里的姑娘俏目藏秀,丝绸庄的妇人眉露风情。还有凝香楼的旌旗随风猎猎作响,小二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店里的客人人头攒动。撷玉坊的楼上绿衣红裳,花团锦簇,娇笑燕语之声传到地面上的行人,不停的抬头仰望。
“你在看什么?”高演问道。
“京城依旧繁华,去年离开时如此,今年离开亦是如此。”
太后虽已崩逝,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仍不放心,对其党羽不是贬谪,就是流放,并施以连坐之策,知而不报,察而不举,皆以同罪论处,一时间,群臣恐慌不已,朝堂之上常常是血溅三尺,人人自危。
腥风血雨,波涛汹涌,这场没有金戈铁马的硝烟弥漫在京城的华灯霓虹之下,隐去了惊涛骇浪,只留下盛世繁华,天下太平。
京城渐行渐远,风淡云轻下,巍峨高耸,雄伟庄严,岁月长河中,承载着他的波澜壮阔,荣辱沉浮。
过了花间亭,便是安济镇,落雪轩的梨花早已落尽,只是对面的那棵参天大树,依旧阔叶如扇。层层簇簇滴翠,遮去大半骄阳。
“你又在看什么?”高演问。
“安济河对面的山坡。”树干之上有两个正字,为了记住这十天,更为了能记住他,她费力刻下这两个字。
“有什么可看?”
“随便看看。”安济河对面的山上,花间亭旁的桃树下,都是因为霍大哥放光溢彩,而霍大哥终究没有属于她们。到底是时间如流水变幻人心,以前本想将年华托付于霍大哥,却无奈空成泡影;以后,她的韶光能托付与谁?
“别看了。”高演轻拍她的手背。
“只是有点舍不得。”想念朔州,急着离开京城,真的离开了,又有些不舍。
“都没了,有什么舍不得。”高演漫不经心的的说道。
玉清转眸望向高演,诧异道,“什么都没了,你知道我看什么?”
“你想看的是什么,我说的就是什么。”高演扬眉,淡淡一笑。
玉清狐疑的看了一眼高演,不再说话。
一行人行至定州,高演并未派人提前通传,径直来到定州太守的府邸。
“恭迎王爷,卑职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本王听闻你喜得贵子,想来瞧瞧,所以未提前派人通传,”高演淡笑,“薛将军老来得子,可喜可贺。”
定州太守薛贯恭敬的微微一笑,心中惊讶,想不到王爷的消息如此灵通,“谢王爷。”
随在一旁的薛卢氏,受宠若惊,“孩子还有五日便是百日,王爷和王妃若不嫌弃,就请留下吃个便饭。”
“好啊,”高演爽快的答道,“那就叨扰了。”
快满月的婴儿比之刚出生的婴儿要圆润许多,粉嘟嘟的脸颊甚是可爱,玉清越看越喜欢,“叫什么名字。”
“还未取名。”薛卢氏答道。
应薛贯夫妇之邀,高演和玉清暂且住下。府里上下为操办满月宴忙个不停,高演闲着无事,领着玉清游览定州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