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负手立于湖畔,忽然道:“朕的昭儿,倒有几分贤妃的模样。”
崔宴附和道:“正如陛下所言,殿下聪慧机敏。”
“聪慧机敏?”皇帝冷笑,“若真是聪慧机敏,为何落得个葬身镜湖的下场?”
“这……”崔宴一时语塞。
“你素来最懂朕心。”皇帝问,“你且说说,朕做错了吗?”
崔宴沉默半晌,“陛下所指,可是福寿殿的那位?”
“明知故问。”皇帝厉声道。
“下臣愚钝。”崔宴连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陛下之意乃天意使然,陛下不会错。”
皇帝听闻崔宴所言,又站了一会儿,忽然道:“朕想见她,可她抗拒朕。”
孙昭以为父皇情薄,不论是对皇后、母妃、亦或是死去的贵妃林氏,皆谈不上喜爱。他今日不过勉励上朝,身体尚未恢复,便心心念念着章华夫人,可见章华于他而言极为重要。
“这有何难。”崔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的自怀中取出一物。
天色已晚,孙昭看不清那究竟是何物,只听皇帝笑道:“贵妃已死,原以为世上再无夺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
崔宴谦卑道:“为陛下分忧,是下臣的职责。”
孙昭听得云里雾里,却发觉一旁的齐骁紧握双拳,一双眸子瞪得老大。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臂。
齐骁如梦初醒,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眉目不舒。
皇帝一路向福寿殿而去,恰是章华夫人的居所。
孙昭也曾听说过齐骁与章华青梅竹马的故事,试探道:“大将军可是因为章华夫人醋了?”
齐骁摇头,“弹劾崔宴的奏章屡次被压下,我原以为是佐证不足,难以上达圣听。却不想是因为此!”
齐骁、卫则尹、崔宴皆位列三公。虽然齐骁战功赫赫,卫相精通政事,但皇帝最为器重的竟是太傅崔宴。他虽才华无双,却并无卓绝政绩,若说过人之处,原来是深谙皇帝的私事。
“偏信则暗,偏信则暗。”齐骁低声道。
既然齐骁多次弹劾崔宴,想必父皇已经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却迟迟未作出判断。孙昭心道父皇多疑,唯有对崔宴十分信赖,可见他定有旁人不可离间的本事。
崔宴状告齐骁,贵妃误导于她,皆为了将母妃亡故之仇落实在齐骁身上。孙昭思前想后,齐骁逼死了崔宴的爱徒余嫚,崔宴因此借刀杀人除掉齐骁,倒是有迹可循。
恐怕父皇早已知晓母妃溺亡真相,却不肯彻查。皇后极力撇清自己,连真相都遮遮掩掩,必然也是知情人。贵妃林氏既然敢误导她,定然不会全然与此事无关。依齐骁所言,母妃亡故的幕后推手乃是崔宴,那她便从此人下手,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齐骁忽见身旁的女子咬牙切齿,一副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自他带她回宫之日起,她便不再是曲阳观怯懦单纯的女冠,他究竟是成就了她,还是害了她?
“昭儿。”齐骁轻声唤。
孙昭移开眼,道:“若崔宴之罪属实,我必置他于死地。”
一回到长陵殿,孙昭便传唤时雨至近前嘱咐了几句。时雨听罢,眸子里华彩异常,“如此小事岂能让殿下动手?时雨在军中数年,多得是些不见血折磨人的花样。”
孙昭只道宫中处处是陷阱,她既已远离,便不想再踏足半步。哪知七年流转,她竟要这般费尽心机。是否林贵妃数年前,也如她这般筹谋策划?
此后一连三日,翳月殿灯火通明,白日里也没有熄灯的迹象。羽林军巡查之际,便进入了翳月殿,却见院中空无一人。一行人来到殿内,因呛鼻的炭味险些喘不过气来,不得已在通风之后数个时辰,才能彻查殿中情况。
翳月殿原为冷宫,唯有有两名年迈的宫女在此。谁料二女竟是门窗紧闭,在殿内点起了炭火,将自己裹在锦被里活活闷死了。
一时宫中流言四起,说两个宫婢伺候贤妃之时便多有轻怠。贤妃故去后更是不分尊卑,竟在贤妃娘娘榻上而眠,故而有今日之祸。
亦有人言,贤妃当年溺于水,二宫婢却亡于火,乃是因果报应。
太医院的长行太医姜玉竹,因治愈陛下有功,又因当日孙昭的提点,年纪轻轻稳坐太医院提点之位。一日姜玉竹往长陵殿问安,隔着锦帘的镇国公主忽然道:“以姜大人所见,那两名宫婢因何而亡。”
姜玉竹笑道:“下臣是太医,并非仵作。”
婢子时雨正在一旁吃苹果,斜眼瞟了年轻的太医一眼,嗤笑一声。
“不可无礼。”孙昭轻声道。
说罢,便听姜玉竹的声音压得极低,“两名宫婢死得蹊跷,头、手血水充盈,下肢干瘪,毫无血色。”
孙昭听得心上一颤,姜玉竹又道:“分明是被人吊了数个时辰,血涌于面门而亡。”
“嘎吱”一声,时雨咬下了一块脆生生的苹果,尚未来得及嚼碎,眸光闪亮,“你这小太医,倒有几分见识!”
“姑娘过奖。”姜玉竹看了时雨一眼,但见那女子四仰八叉坐在榻上,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颗苹果,比起帘幕后高贵美貌的公主,简直是……云泥之别。
“下手之人实在很绝,恐怕是将两个宫婢活活吊死,然后伪装成燃烧木炭而亡的假象。”姜玉竹继续道:“……不过这些都只是下臣的推断。卫尉寺与廷尉司皆未介入,可见此二女实乃命数当尽。”
孙昭叹息一声,“今日就到此,时雨,你送送姜大人。”
姜玉竹起身告辞,忽然道:“姑娘身上异香袭人,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危,还请姑娘将那祸人之物交与下臣。”
“哪有什么香啊?”时雨眸子忽闪,“小太医你闻错了。”
“下臣不会错。”姜玉竹站在原地,伸出双手。
孙昭在帘后也不说过,静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姜玉竹看似温文尔雅,倒是不动声色逼得时雨无可退路,她终是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扔给姜玉竹道:“拿去!”
姜玉竹笑道:“多谢”,然后缓缓打开布包。
香味既出,不仅是姜玉竹,连孙昭也嗅到了扑鼻而来的异香。姜玉竹大惊,连忙以袖子捂住了口鼻,“下臣鲁莽,请公主恕罪。”
此香再熟悉不过,孙昭遽然起身,掀起纱幔,将茶盏中的茶水尽数泼在小布包上。她的目光落在被水溶湿的灰烬之上,转而问向时雨,“此物从何而来?”
时雨自知闯了大祸,连忙道:“福寿殿。”
这恰是燃尽了的催情香,林贵妃在时,险些以此物害她。而今林氏已故,为何此物仍在世上?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一夜她与齐骁隐匿于万寿殿外,父皇曾说:“贵妃已死,原以为世上再无夺人心魄之香,不想你竟留着。”
原来父皇也知晓此香的霸道,原来崔宴竟是以此逼章华夫人就范!
☆、初现端倪(二)
姜玉竹离去不久,太子洗马便只身来长陵殿授课。时雨一见到楚云轩,似刺猬般毛发倒立,“此处是公主香闺,楚大人是不是走错了?”
楚云轩唇角一扬,笑道:“下臣奉了陛下旨意,教授公主读书。”
时雨自是知道楚云轩的身份,可一想到此人将与殿下相处一室的情景,便为自家主子担忧,于是凤目一挑,心道:孤男寡女,成何体统!
楚云轩心知公主在广陵殿时曾险些遭人暗算,如今子有离宫,身边并无一个得力的宫婢。他常在宫中走动,却也未见过时雨这般的领班宫婢,稍稍一回想,他便联想到了齐骁。再观这婢子言行举止,竟是霸道异常,与那人有些相像。
“既然如此,请大人在帘后授课,莫要冲撞了公主殿下。”时雨双手叉腰,倒是气派。
隔着薄薄的纱帐,孙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虽听得出时雨的刁钻语气,却也因时雨而顺了一口气。若是此时此刻与楚云轩相见,她是何等无地自容。她为了保全自己,便将子有硬生生塞给楚云轩做了贵妾。
她看得出子有爱慕楚云轩,楚云轩却不为所动。然而在父皇的施压之下,他终是帮她圆了谎。每每思及此处,孙昭心中就难受得厉害,夜里睡觉之时,胸口都像是压了千斤巨石,折磨得她彻夜难眠。
清风拂动,掀起纱帐的一角,楚云轩不由抬头去看,但见纱帐后的女子捂着胸口,形容痛苦。难怪方才看到太医院的人匆匆离去,楚云轩伸出手,下意识便要掀开纱帐,却被身侧的时雨“啪”地一声打在手背上,神情警惕道:“楚大人这是做什么?”
楚云轩连忙收回手,尴尬地后退了几步。
“楚大人心中……可是在记恨我?”纱帐后的女声微微颤抖。
楚云轩怔忪半晌,原来她因此而自责,因此才不愿见他。
隔着纱帐,孙昭看到素衣长袍的男子双手抱拳,向她躬身行礼,而后缓缓道:“殿下救我一命,云轩感激不尽,又何来记恨?”
孙昭一时哑然,便听楚云轩又道:“若是陛下知晓我觊觎公主,深夜带殿下出宫,便是殃及楚氏一族的重罪。殿下肯将子有赐给我,乃是救我一命,保全楚氏全族。”
楚云轩的声音温和清晰,字字落在孙昭耳中,有如寒冰。
觊觎公主?孙昭琢磨着这四个字,忽然想起齐骁对她说过的话。齐骁说,我知你对楚云轩用心,他亦有投桃报李之意。
孙昭忽然觉得心上一酸,原来他亦有投桃报李之意,如此便够了。
上完早课,孙昭斜倚在榻上,颇为懒散。外面阳光温热,她却困乏的厉害。这倒也难怪,自从那夜她和时雨同去翳月殿回来,便染了风寒,每日疲劳虚弱,提不起精神。
那一夜,她本授意时雨夜里潜入翳月殿中,欲从两个年迈的宫婢嘴里,逼问出母妃溺亡与崔宴之间的联系。哪知当夜狂风骤起,一阵疾雨将她二人的妆容尽毁,颇为狼狈。
来到翳月殿之后,孙昭与时雨面面相觑。两个女子脸上的妆容早就花成一片,头发拧做几股,